年轮_第18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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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别咱俩光插在中间说,是不是让他俩单独聊聊?都是兵团的,肯定有共同语言……”
  “好,好……”吴大妈将老太太往屋外引。
  吴振庆赶紧拦:“妈,你们都别走哇。其实,还是一块儿聊得好。一块儿聊,话题多……”
  老太太说:“这又不是开座谈会!我和你妈,有另外的话题,我们的话题是次要的,你们的话题才是主要的……我们一参加聊,不就干扰你们的话题了么?”
  她们一出去,吴大妈将门掩上了。
  吴大妈引老太太进入小屋,她们坐在床上和椅子上,老太太问:“你觉得怎么样?”
  吴大妈说:“又是党员,又在一个科研所里,这两方面,都高于我们振庆……就是……”
  “就是太胖了点儿是不?”
  一四五
  吴大妈说:“其实,我倒不嫌人家姑娘胖。不知我们振庆怎么个感觉……”
  老太太说:“瘦女人,生了孩子以后,准胖。胖女人呢,生了孩子以后,准瘦。这咱们都是过来人,谁也骗不了谁的。我保你得了孙子或者孙女以后,儿媳妇也变得苗条多了。你是喜欢孙子呐,还是喜欢孙女呐?”
  吴大妈一笑:“我还是喜欢个孙女。一辈子拉扯大两个小子,烦小子啦。可谁知道振庆他爸是不是跟我一样呢?”
  大屋里,吴振庆仍站着,望着屋顶。
  胖姑娘先开了口:“你坐啊!”
  “我站着挺好……”吴振庆掏出烟来吸。
  胖姑娘说:“给我一支行么?”
  吴振庆一怔:“什么?”
  胖姑娘说:“烟啊!”
  吴振庆反应过来,忙说:“行,行!真对不起,没想到你还吸烟……”他递给她烟,并替点着。
  胖姑娘很有风度地吸吐着,说:“下乡九年,喂了八年半猪。有时一个人很愁,很闷,就偷偷吸烟。”
  吴振庆有点儿放开了,说:“咱们都是兵团战友,我不能骗你,其实,我现在没工作。不久前是在一个小施工队干过,可施工队散了。我妈之所以替我遮掩,老人的意思我不说你也能理解,无非怕我打一辈子光棍。”
  胖姑娘说:“像你这么一表人才的,哪能呢!”
  吴振庆说:“你这是王八瞅绿豆……对不起,我说走嘴了,我的意思是,你太夸我了!”
  “你这人真实在……”胖姑娘说。
  “也就这么一条优点吧。”
  “我就喜欢实实在在的男人……”
  吴振庆不知所措地说:“你可千万别……别那样……我的意思是,一个男人光实实在在这么一条优点,太不值得一个女人喜欢了。再说我也不总实在……”
  胖姑娘笑了:“你说话真逗!”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是很严重的……”
  胖姑娘说:“我看得出来你是很严肃的。我也是很严肃的。其实,我也很实在。所以,我也不骗你。你属牛的,虚岁三十三对不对。”
  吴振庆点头。
  胖姑娘说:“我属鼠,比你大一岁,今年虚岁都三十四了。”
  吴振庆说:“你……老高一?”
  “不,老初三。上中学时家里生活困难,学习上总分心,留过一级……”
  吴振庆说:“你……这么实在,我很感动……”
  “我也不在什么生物分解所,我在屠宰场……”
  吴振庆瞅着她不禁瞪大了双眼:“你……我的意思是,特别对你们女人来说,那……是很具有刺激性的工种吧?”
  胖姑娘又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抽出了一支烟,吴振庆又替她点着了烟,胖姑娘吸了一大口,吐出一个大烟圈儿:“你以为我的工作,是每天攥着刀子杀生吧。那我可不敢,其实我胆量很小。现在已经实行半机械化了。我的具体工作是每天用碱水洗肠子。牛、猪,活生生地进到我们厂,经过几个车间的处理,就被分解成整肉、碎肉、下水什么的了。所以我们厂的小青年,对外都愿说自己是生物分解所的。”
  吴振庆问:“那……你也并不是党员?”
  “是过……”
  “是过?”
  “不但是过,还被评为模范党员、毛著标兵、五好战士、养猪能手、扎根典型。我曾经获得的荣誉,多了!你要是稍作一番调查就会知道——咱们知青中,凡是喂过三年以上猪的,只要再学会沉默寡言这一条,成份也属于红五类的话,入不了党就怪了。七八年我忽然想开了,闹返城,结果目的没达到,什么荣誉都丢了。一年以后,大返城了,不闹的也可以走了……细想想,我太亏了。所以,有些事儿,人是不能太细想的……”
  吴振庆流露出了对她同情的神色,他从茶几下拿出糖来:
  “别吸烟了,请吃块糖吧。”
  胖姑娘扫了一眼糖盒,摇摇头。
  吴振庆替她挑了一块,剥开来递给她:“这块好吃,夹心的,还软……”
  胖姑娘说:“咱们的介绍人,和我家沾点儿亲,我应该叫她二舅母,所以她才积极。她教我说,等咱俩处出了感情,再对你坦白真相也不迟。我想,还是你刚才说得对,都是兵团战友,你不骗我,我也不能骗你。”
  吴振庆感动地说:“你……比我还实在……”
  胖姑娘说:“还是你实在。你的实在,感动了我。”
  “不,你更实在……”
  胖姑娘说:“你认为我更实在,那我就再说句更实在的话。咱们得打破常规,咱们得超越某一两个阶段。咱们都老大不小的了,没那份闲情逸致,也没那份闲工夫了,是不是?”
  吴振庆说:“我……我有点不明白……”
  胖姑娘说:“我的意思很明白,按常规,应该是,先交一段时期的朋友,其后确定对象关系,还要互相考验一年两年的。让这一套见他妈的鬼去吧!我的既定方针是,要是想结婚,立刻就登记,要是不想结,就滚他妈的蛋!”
  吴振庆对胖姑娘的话反应愕然……
  一四六
  胖姑娘接着说:“对不起,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我已经拖不起了,再拖,用小青年的话说,我就成老帮脆了,成大婶了。你如果觉得我这人还看得过去,我就不在乎你暂时没工作。至于感情,兵团战友是个基础。结婚后双方要活好几十年呐,从从容容的,想怎么培养就怎么培养,想培养多深就培养多深……”
  她说完,瞪着吴振庆,等着他表态……
  吴振庆极窘,摸起烟来吸。
  在那间小屋里,那老太太问吴大妈:“他们谈了有一个钟头了吧?”
  “差不多。”
  “一见如故呢,要不能谈这么久。”
  “能谈得来就好……”
  “我差点儿忘了。我还给他们讨了两张文艺演出的票呐。我该走了,你先给他们送过去吧……”
  吴大妈将老太太送至门口,老太太指指大屋的门,悄悄说:“先敲敲门再进去,都是沾腥就下嘴的年龄,知道两个正在咋样?免得你这当妈的惊着他们,臊了他们……”
  老太太离去后,吴大妈蹑足来到大屋门外,贴耳听听,屋内静悄悄的。
  吴母故意咳嗽了一声,之后敲门。
  吴振庆在里边说:“进吧,敲什么门啊!”
  吴大妈慢慢推开门,满屋的烟雾,呛得她不禁倒退了一步。
  吴振庆坐在一只沙发上,头垂得不能再低,指间还夹着烟。
  胖姑娘倒靠写字台站着了,也在吸烟,并且瞪着吴振庆。那情形,仿佛一个在审问,一个在受审。
  吴大妈说:“你们……这是……”
  胖姑娘自信地回答:“大娘,我们正谈在关键处……”
  “那,你们接着说,你们接着谈……”
  吴大妈又将门关上,出去了。
  吴振庆来上班了,桌上摆着一厚叠煤气证。吴振庆望着它们,而居委会主任(当然是一位大妈)望着吴振庆说:“今天要换三十二罐。以后,换煤气的人家会把证送到这儿来,你每天到这儿上班。咱们居委会还订了几份报,闲着,可以读读报。但是不能离开去干别的。说不定有的人家,正做中午饭忽然煤气用完,找你找不到,就不好了,能做到么?”
  吴振庆说:“能。”
  居委会主任又叮咛道:“千万别把谁家的证或煤气罐丢了。补一个证,那是费很多道手续的。罐要是丢了,就更糟了。只有你赔,一个罐两百多元,而且没处买。”
  吴振庆说:“谢谢。我全记住了。”他拿起了那一厚叠煤气证,走出门去。
  他先给一辆三轮平板车打气,打足了气,开始挨家挨户换送煤气罐。
  首先,他得从各家楼上把空罐子扛下来,装到平板三轮车上,之后,蹬着车去换气站。
  到了换气站,他还得排队开票,之后将一只只空罐搬下来,一只只交票换罐。
  一位负责换罐的人生硬地说:“这几个罐不能换。”
  吴振庆问:“为什么?”
  “太脏,得刷干净了。”口气还是很硬。
  吴振庆央求道:“这……同志,我刚接手这份儿差事。再说,我票都开了……”
  负责换罐的人说:“别嗦。这是新规定……下一位……”
  吴振庆说:“同志,您这不是等于让我把这几个空罐再蹬回去么?”
  负责换罐的人说:“不错,是那么回事儿。你非要换也可以,我们有人替你刷干净。”
  吴振庆这才缓了口气,说:“那太感激了!下次我保证……”
  负责换罐的人说:“感激是不必的,刷一个罐,多交五毛钱就是了。”
  吴振庆明白了:“还要钱啊?”
  “废话!你以为白替你刷呀?下一位,下一位,把车推开,别挡这儿碍事!”
  对方不屑于再理他,接别人的票去了。
  吴振庆只好将车推开,把几个脏的空罐又搬上了平板车,蹬着平板车回到了小区,扛着沉重的气罐上楼,上去送了一户,又送一户,几趟往返,他的步子就越来越沉重了,汗把衣服全湿透了。到后来,吴振庆在肩上扛了一下,竟没扛起来,又扛了一次,又没扛起来,吴振庆第三次鼓足了力气,终于扛起来了。他的腰已不像刚才那么挺拔,步子也不那么稳了,好像随时会被压倒似的。
  上楼时,他的一只手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借劲儿,好容易上了四楼,咣咣一声,煤气罐重重落在地上。
  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少妇出来怒斥他:“你轻点儿好不好?你当这是工地啊?把孩子都给吓醒了!”
  吴振庆喘着气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讨厌!”那妇女转身入室,门砰然关上。
  吴振庆扛着煤气罐继续上楼,此时他已显得精疲力竭,已不能一次就将煤气罐扛起来了。他得先把罐抱起担在楼梯扶手的转角处,然后弯下腰,再扛到背上。
  他扛着煤气罐上到了六层楼,弯下腰,让煤气罐滑到胸前,抱住,当煤气罐轻轻落在地时,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一手扶着墙缓缓站起,敲一户人家门,久敲无人开门。他转而敲对门,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
  一四七
  吴振庆说:“同志,抱歉打扰。我是给咱们小区换煤气的。我费了好大力气扛上六楼来,可这户人家,却没留人,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那男人说:“他们家刚才还有人,可能出去不久。”
  吴振庆说:“您知不知道他们家人可能去哪儿了?”
  男人摇头说:“都刚搬来,互相还不太熟悉。”他退回去,关上门。
  吴振庆瞪着煤气罐发呆,想敲另一户人家的门,可举起手,犹犹豫豫地又放下了。
  对门又开了,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又出来了,他见吴振庆守着煤气罐坐在地上,背后靠墙,闭着眼睛。挺同情地问:
  “哎,我说,你怎么了?”
  吴振庆缓缓睁开眼:“没怎么,歇会儿。”
  “你没事儿吧?”
  吴振庆苦笑:“没事儿,没有金刚钻儿,不揽这瓷器活儿。”
  “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煤气罐先放到我家啊?”
  “是那么打算的。”
  “那你刚才怎么不明说啊?”
  “我怕……怕碰钉子啊!”
  “我回屋一想,你可能就是那个意思。那就放我家吧。他们家回来了,我帮着拎过去就是了。省得你坐这儿干等。”
  吴振庆说:“太谢谢了!”
  那人帮吴振庆将煤气罐拎入自己家。吴振庆离开时说:“给您添麻烦了。”目光中充满感激。
  吴振庆一步一步走下楼,骑上三轮平板车,将车蹬到了一处建筑工地,他从车上搬下那四个肮脏的空罐,在沙滩上用碎砖和沙子擦起来。他向一个工人请求了一番,经允许,拿了一条水管冲洗煤气罐,不一会儿,那几个肮脏的煤气罐面貌一新。
  他在水龙头下冲头,洗胳膊,洗手时,看到手上磨起了血泡。
  他又蹬起了三轮平板车,又来到了煤气站。
  刚才那个换煤气罐的人说:“嗬!你老兄真够下工夫的啊!冲你这良好表现,你甭排队了,优先了!”又指着吴振庆从车上搬下煤气罐对别人说:“都看清楚了!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就是样板!那人的,换不成。要么交五毛钱替你刷洗的服务费,要么拉回去自己刷,刷洗不到这水平别再拉来!”
  被说之人不情愿地掏出钱包,悻悻地交了五毛钱。
  吴振庆将换好的罐搬到车上。
  被说的那人嘟哝:“妈的,哪儿都有积极分子。”
  吴振庆看了他一眼,隐忍着没有发作。
  他又将三轮平板车蹬回小区,之后又从车上搬下煤气罐,一趟一趟扛罐上楼……
  在一户人家,他一边替人家接上气管,一边说:“这罐,在换之前,如果太脏了,得刷干净点儿。”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说:“跟谁说呐?”
  吴振庆说:“跟你们。”
  那青年说:“我们每月向居委会交服务费的!”
  吴振庆直起腰道:“你听明白了,这一罐气,是我替你们刷了罐,才换来的,下不为例!我只负责换煤气,居委会没交待我也得替每户人家刷罐。”
  那青年说:“那不行,那我们可得找居委会去问问!”
  吴振庆冷冷地说:“我记住你们这一户人家了。以后你们自己换吧,我也不挣你们这份钱了。”
  他出了门,踏下两级楼梯时,听到那青年在屋里说:“他妈的!什么东西,换煤气的也这么牛!”
  他猛转身,冲上了楼,似乎想要一脚将房门踹开。可面对房门,他又冷静了,转身缓缓下了楼。
  中午,他来到居委会的值班小屋里,他将一些咸菜夹在烧饼里,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翻报。
  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见只有吴振庆一人,怯怯地问:“叔叔,您是换煤气的人么?”
  吴振庆停止了咀嚼,望着女孩儿。
  女孩儿说:“我家要换煤气。”
  吴振庆一边嚼着一边说:“我是人,得吃饭。下午再来!”
  那女孩儿说:“我奶奶正给我热着饭,气就没了。我吃了饭还得去上学呐。”
  吴振庆只好放下报,拿着没吃完的烧饼,一边吃一边跟女孩儿走了。
  这一天干下来,他可真累趴下了。晚上回家时,那上楼的脚步已经跟个老头差不多了。妈妈问他活儿累不累,他说不过一天只换几罐煤气,累啥?就换了拖鞋,进了自己那间大屋,一进屋,便扑倒在床,一动不能动了。
  一四八
  他睡着了,但很快,那熟悉的噩梦又来了,他惊叫道:“爸爸,爸爸,爸爸呀!”
  “儿子,儿子……”
  吴振庆睁开了眼,母亲立在床边,俯身注视着他,问:“儿子,你又遇到什么愁事儿了?”
  “没事。”
  吴大妈说:“没什么愁事儿就好。这是二百元钱,你拿着,找个机会,当你爸的面给我,就说是这个月开的工资。”
  吴振庆说:“妈,演这么一出戏骗我爸干什么啊?”
  吴大妈说:“不骗他行么?他一辈子刚强,现在连刚强都刚强不起来了。就指着你有出息,成了他刚强的资本了。再让他知道你现在又没了正经工作,他还不得懊糟出病来哇?”
  吴振庆违心地将钱接了。
  吴大妈又给他钱:“这二十元,留你零花。”
  “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什么零花钱啊!”
  “听话,拿着!”吴大妈强行将钱塞入儿子兜里,“你今天晚上不还要陪人家看电影去么!万一俩人要买点儿什么吃的,能让人家姑娘掏钱啊!”
  “我不去!”吴振庆将钱从兜里掏出来,抛还给母亲。
  钱掉在地上,吴大妈捡起:“不去哪行!让人家在剧院门口干等?谁叫你当时答应陪人家看了?”
  吴振庆一下坐了起来,发作地:“我当时答应了么?我当时说我愿意去了么?”
  “你虽没那么说,可你把票接了,一人一张票,那不就等于你当人家面答应了?”
  “可谁叫你四处给我张罗找对象的?谁叫你是个女的就同意往家领的?谁叫你当人家面掏出两张票的?还要当人家面给我!”
  “我是你妈!你三十大几了,还连个对象都没处过,我当妈的能不着急么?再说那是我领家来的么?那不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么!人家主动地热情介绍,我还能说,用不着你替我儿子操心啊?再说我看你对人家姑娘,还不是那么太反感的样子!”
  吴振庆从床上站起来说:“我心里反感,表面上能流露出来么?那不伤人家么?”
  吴大妈说:“你今晚不去,让人家在影剧院门口白等,就不伤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了?人家姑娘也就是胖点儿。除了胖点儿哪一条配你都绰绰有余!如花似玉仙女般苗条的姑娘倒是有,那又凭什么非嫁给你不可。”
  吴振庆不耐烦地说:“反正我不去!不去!”
  他气咻咻地离开了大房间,闯进了小房间,又倒在床上。
  吴大妈跟到了小房间:“儿子,妈也知道你心里边,不是那么很中意人家,妈倒也不强迫你非对一个不中意的象。可咱们一不能伤了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二不能卷了人家介绍人的面子,接触几次,如果实在处不起感情来,再从咱们这方面编个什么借口,也算咱们这家人郑重。”
  吴振庆不语。
  吴大妈又将钱塞入他衣兜:“妈知道你今天累了,你说不累,妈也看得出来。妈给你做口好吃的。吃饱了,洗净了脸,拢齐了头,换身儿体面衣服,去看一场文艺节目,不也算自个儿消除了疲劳,舒散了心情么?”
  吴振庆无奈地答应了:“就这一次啊!”
  晚上,他刚走到了剧院门口,胖姑娘就发现了他,热情地迎了上来,她穿一套笔挺的西服裙,倒也显得富态,不失胖女性风度。
  吴振庆穿一套中山装,脸刮得干干净净,也显得挺男子气。
  胖姑娘说:“其实,你挺帅的嘛!”
  吴振庆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胖姑娘问:“我呢?”
  吴振庆四顾了一下,说:“你么……你很像她……”
  胖姑娘循着吴振庆的目光望去,见广告牌上画着一位大张着腥红的两片极其肉感的嘴唇,双手握于胸前的中年女歌唱者,女歌唱者上身穿的是和她一种样式、一种颜色的西服。
  胖姑娘问:“你这话,是褒,还是贬呢?”
  “非褒,也非贬,是一句实事求是的话。”
  “我刚才那句话却很不实事求是,女人总是比男人善于想象的……”她说完,因为自己的反唇相讥而快感地笑了。
  吴振庆说:“是啊,我要是能对你也产生一点儿想象力就好了。”
  胖姑娘说:“得了,别逗嘴了。”她说着,欠起胳膊肘,意思是要吴振庆挽着,吴振庆佯装不懂:“你胳膊,错臼了?”
  胖姑娘说:“别装蒜。咱们也实习实习……”
  一对对互相挽着的男女从他们身旁踏上台阶,吴振庆说:“好吧,那就陪你当一回实习生。”他挽着她的胳膊上了几级台阶,站住了。
  胖姑娘问:“怎么了?”
  吴振庆说:“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
  一四九
  胖姑娘说:“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所以我说咱们都要自觉实习实习嘛。”
  吴振庆说:“好像不完全是心理作用……”他扭头看别的一对对相互挽着的男女,恍然大悟了:“不对,应该男左女右,咱俩……搞反了。”
  胖姑娘问:“从来也没有男的反过这种传统么?”
  “大概没有吧,再说咱们又何必开创新潮流呢?”
  他从胖姑娘的臂间抽出了自己的手臂,并抬了起来。
  胖姑娘说:“那,我只有尊重这一传统了。”
  她挽着他踏上台阶,进入剧院。
  舞台上,画在广告牌上的那个中年女歌唱者正在引吭高歌,唱的是我们听不懂的西方歌剧的咏叹调,唱完之后,她谢幕而去,场里响起了掌声,她再次上台谢幕。
  在观众席中,胖姑娘说:“都是女人,又都是胖女人,她就那么受欢迎。这世界也太他妈的不公平了!”
  前排有几位观众,听到她的话回头瞧她。
  吴振庆说:“是啊,对可能成为她们丈夫的男人来说,就更不公平了。”
  报幕员出来宣布:“休息十分钟。”
  他们走到剧场外后,吴振庆问:“想吃点儿什么吗?”
  “不,我已经开始减肥三个多月了,你对我应该充满信心。”
  吴振庆忙说:“哎,话可得说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胖姑娘问:“你并不在乎我胖不胖?”
  “我当然在乎了!”
  “那我的话哪儿说错了?你干吗非跟我抬杠啊?”
  “我不是成心跟你抬杠!我的意思是,咱们别互相误会了!”
  “我不误会你,你总误会我嘛!”胖姑娘忽然冲着一个女人的背影叫起来,“张萌!”
  那女人正是张萌,她身旁站着那个即将退役的英俊的军人。
  “葛红!”
  张萌与胖姑娘高兴地跑到了一处,亲昵地半拥半抱的。
  张萌向军人介绍葛红:“这是当年和我一个连队的兵团战友。”又向她介绍军人,“这是……我的一位朋友。”
  胖姑娘爽快地说:“你就干脆说是你的男朋友得了呗!”
  张萌略有几分不自然,军人也矜持地微笑着。
  胖姑娘说:“我也有了……”她回头寻找吴振庆,正往一根柱子后面隐藏的吴振庆被姑娘发现了,她跑过去将他扯到了张萌跟前:“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吴振庆尴尬而恼火。
  张萌说:“我们认识。最早是一个连队的,他还当过我的班长。”
  胖姑娘说:“嘿,巧劲的!那你给他俩介绍一下吧!”
  “还是让我们自己来认识下吧——赵小涛。”赵小涛向吴振庆伸出一只手,吴振庆很象征性地跟他握了一下,“吴振庆。”
  “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吴振庆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他和张萌的目光一触即避,两人都显得不自然。
  演出铃响了,胖姑娘挽着张萌对那两位男士说:“哎,我俩要聊点儿悄悄话儿,你们坐一块儿吧。”
  剧场里,台上正演单人舞,台下,胖姑娘对张萌耳语:“告诉我实话,在兵团的时候,吴振庆恋爱过没有?”
  “这……我可说不准。我们在一个连队的时间还没有和你在一个连队的时间长。他自己怎么说?”
  胖姑娘说:“我没好意思问嘛……不过,我可不打算让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张萌问:“你觉得,你们会成么?”
  胖姑娘说:“目前进展还顺利。我想会的吧!他挺中我意,所以我要盯住他。”
  那一边,坐在一起的吴振庆和赵小涛,似乎彼此无话可说。赵小涛主动地问:“在哪个单位?”
  吴振庆说:“未来开发公司……”
  “都开发哪些项目?”
  “运气,主要是开发个人运气。能为您效劳么?”
  “不,我运气还行。”
  “运气不佳的时候,可以通过张萌找我。”
  “谢谢!”
  “失陪一会儿。”吴振庆起身离开了。
  他走出剧场,一个人失意地走在人行道上,又走入了一家小饭馆,他从小饭馆出来,已是东摇西晃地走路了。
  吴振庆回到家里后,吴大妈问他:“节目好看么?”
  他说:“好看,好看极了。”
  “把人家姑娘送回家了么?”
  “谁也没要求我……非得……把她送回家啊!”
  “又喝酒了是不?”
  “借酒……浇愁嘛……”
  一五零
  吴大妈将他往小屋推:“你爸还没睡,给你爸个高兴,送工资去。”
  被推入小屋的吴振庆说:“爸,我……开工资了。这个月开得少了点儿,……二百……下个月……开得多……”
  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往外掏钱。
  他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不过是一把钢蹦和毛票儿。
  他的酒劲儿顿时醒了许多,掏遍全身的兜,再也没掏出钱来。
  老吴瞪着他。
  吴振庆叫道:“坏了……丢了……”
  换煤气罐这活儿累人,但吴振庆干得很认真,不管雨天雪天,绝不误人家用。
  一个雨天,他又扛着煤气上楼,在一户人家门口放下,用抹布把罐擦干,然后敲门。
  开门的是张萌,吴振庆穿着雨衣,她没认出来,说:“请帮我拎进来行么!”
  吴振庆一声不响将罐拎进了门,又拎入厨房,一声不响替她接上煤气管儿。
  张萌说:“多谢你了师傅,请进屋坐会儿,喝杯茶吧!”
  吴振庆犹豫了一下,随她进了屋。张萌正在家里练画,桌上、地上、墙上、沙发上到处都是大幅小幅横幅竖幅的古里古怪的黑鱼。
  张萌一边沏茶一边说:“师傅,我是晚报的记者。如果您不急走的话,我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比如,你们个体服务者的收入情况,人们对你们是不是歧视,你们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总之,随便聊聊,如果您愿意的话。”
  她将一沏好的茶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取走两幅画:“师傅坐吧!”
  吴振庆不再“欣赏”那些古里古怪的画,面对张萌,将雨衣帽子扯到了脑后。
  张萌吃了一惊:“是你?”
  吴振庆说:“为您服务备感荣幸。”
  张萌语无伦次地:“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闲着没事儿,在家练练画儿……”
  吴振庆又说:“打消了你要即兴采访的念头儿,很扫兴是不是?”
  张萌尴尬而且手足无措地:“我……我真没想到……竟会是你。”
  吴振庆却反而显得在心理上占着无比的优势似的,相当矜持地一笑:“我也真没想到,我每月还挣着你两元钱。”
  他掏出煤气证还给张萌:“怎么上面写的不是你的姓名啊?”
  张萌接过煤气证放入抽屉,转身靠着桌子,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望着吴振庆解释道:“哪儿那么容易弄到煤气证啊,是借的,煤气罐是高价买的。”
  吴振庆说:“对了,我得向你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以后换气的时候,罐要刷干净,这是煤气站的新规定。上一次就因四个罐太脏不给换,我替他们刷的。”
  张萌说:“我一定记住。你坐会儿吧,喝了那杯茶再走。”
  吴振庆说:“不会破坏你的闲情逸致么?”
  “你已经看出来了,我都不知怎么对待你才好,你何必还一步步地把我往尴尬里逼呢?”
  “好,那就坐会儿……”吴振庆一边说一边脱下雨衣。
  张萌走过去接了雨衣。替他挂在衣架上,随手从门后操起拖把,拖地上那一片大雨衣上滴落的水。
  吴振庆生硬地说:“真抱歉弄了你一地水,我看我还是走吧。”
  张萌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拖水的举动在这时是多么的错误,便将拖把放回了原处,表白地:“你别走。我诚心诚意留你一会儿。”
  吴振庆在沙发上坐下了。
  张萌又走到桌子那儿背靠着桌子。
  过了半晌,吴振庆说:“都爱说世界很小,其实世界还是很大的。比如我们,都在一个城市里,返城后,算上前几天在剧院里那一次,我们才见了两面。今天要不是我服务上门,还不知道你住在这儿。”
  张萌轻轻地说:“我也不是成心躲着谁……我……真的没时间也没精力和从前一些熟人保持交往了。但是唯独对你,我总也忘不了,真的,想忘也忘不了……”
  吴振庆认真地倾听着,似乎在咀嚼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你救过我命。我总想找机会报答……我……”
  吴振庆:“说下去。”
  “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真的!要不……我托人给你找一份儿工作吧?”
  吴振庆古怪地笑了:“好念头,真是个好念头。徐克告诉我,我和咱们那几个兵团战友,那么顺利地就从拘留所被放出来了,你出了很大的力嘛!所以,你也不必再觉得欠我什么了,已经报答了么!”
  张萌道:“那并不能算报答。要不是我写的一篇报导,你们几个的事儿,也不至于被公安部门看得那么严重。”
  吴振庆说:“那倒也是。不过不知者不怪……反正我听你张口闭口报答的,觉得我们之间,当年似乎只发生过一点儿偶然性的小故事,最后划一个句号就该心安理得地结束了,起码在你这方面是这样吧?”
  张萌赶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确实认为,当年的事,应该让它过去了。所以……上次在剧院见到你有了……对象……我心里特别替你高兴。”
  “有了什么?”
  “哦,也许应该说是未婚妻。”
  “她他妈的不是!”
  “可是,她很爱你啊!”
  一五一
  “可是我不爱她!”吴振庆霍地站了起来,一边走向张萌一边说,“你还更替自己高兴是不是?不管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成了我老婆,你都替你自己高兴是不是?可你心里明明知道我爱的是你!从十七八岁爱到现在三十多岁!”
  他已走到了张萌跟前,双手抓住张萌的两条胳膊:
  “当年我从大森林里把你背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要报答我的话?后来你生了肝炎,我在连队无偿献了一次血之后,又偷偷跑到农村卫生院去献了一次血,人家要给我二十元营养费,我摇头说不要钱,人家问我要什么,我说,你们有糖厂,给我五斤糖吧,我走了几十里路,把糖送到营部,送到你手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要报答我的话?我三次将探亲假让给我们连队的一名女知青,那是因为她哥哥和你在一个连,我俩达成了协议,她哥哥也将三次探亲假让给你!难道我做这一切你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张萌闭上了双眼:“知道……”
  吴振庆摇晃着她:“你说!我今天要你说出来!”
  张萌:“是……友爱……”
  吴振庆吼着:“胡扯!你胡扯!”
  张萌轻声说:“是……爱。”
  眼泪从她闭着的双眼中流了出来。
  吴振庆终于放开她;她赤裸的双臂上留下了吴振庆的指痕。她低垂着头,短发遮住了脸,双手交错地轻轻地抚着臂上的指痕。
  吴振庆瞪着她,心生恻隐,却忽然又指斥起来:“我哥哥是最讲原则的军人,可是为了家中能有一个子女在父母身边照顾他们,也不得不做违心的事,求他的老首长以部队编外后勤兵的名义要把我招回城市,可你怎么对我说的?你说我如果离开了北大荒,你在北大荒就没有一个可亲近的人了……你他妈的当年是不是这么说的!”
  张萌仍低着头说:“是……”
  吴振庆拿起了茶杯,望着它却没喝:“因为你这句话,老子又多在北大荒待了五年!如果五年前我返城了,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他又来气,狠狠将茶杯摔了。
  张萌仍一动也不动。
  吴振庆进一步逼问:“你究竟爱过我没有?你回答!”
  “我……我……我的确没往和你结婚这方面去想过……”她双手捂着脸哭了。
  吴振庆怔了片刻,苦笑道:“没想过……”——他仰起脸望着屋顶,“我明白了……当年你需要一个用他的整个心去关怀你、体恤你、爱护你,在你需要某种精神安慰和情感安慰的时候,给你以最大安慰的人,结果我就成了你生活中的这么一个角色,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一个百分之百的大傻冒!你感激的方式就是——有能力有机会的时候你将报答我一次。比如现在我落到没有正式工作的地步,你可以四处求人为我找到一份工作!报答了,你的心理就平衡了。你也就有充分的理由忘却当年的一切了,不必再隐姓埋名似的怕我找到你了,在我面前也不会觉得曾欠我什么了;而我吴振庆呢,也就应该识趣地、自觉地、永远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他眼中也淌下了泪水。
  他仰着的脸缓缓恢复正常状态,转向张萌:“那好吧,我就识趣些,我就自觉点儿,我这就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今后你再不会见到我……很抱歉我一时不冷静,摔了你一个杯子。”
  他缓缓弯下腰,将碎杯片一一捡起。
  张萌双手从脸上放下,略抬起头望着他。
  他轻轻将碎杯片放在茶几上说:“告辞了。”
  他走向衣架去取雨衣。
  张萌跑过去抢先将雨衣取下,抱在怀里,泪眼盈盈地说:“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那么自私……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当年是不是爱过你。当年我不懂那究竟算不算爱……”
  吴振庆说:“女士,把我的雨衣给我,我没有时间继续听你的解释了。”
  张萌急急地说:“你听我说,我求求你再听我说几句,我曾不止一百次说服自己,只有和你结婚才算对得起你……可是我的年龄每长一岁,我对结婚的含意也就多明白一层,就越加清楚——我……不爱你。我们生活在一起不合适,那将使我非常痛苦,也必然会使你痛苦……”
  “够了!”吴振庆拽雨衣。张萌扯住雨衣不放:“既然今天当面说开了,你就让我把心里话全说出来!我……我理解一个男人像你这么深地爱一个女人,却得不到同样的回报,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可以为你做一个女人最感到羞耻的事……我愿意使你对我的爱得到一部分满足……三次、五次、十次、几十次,我愿意!只要这样做能渐渐减轻你内心的痛苦。哪怕就在今天,就在现在,我也愿意!我只是不能把我今天刚刚开始的新生活重新和你牢牢地拴在一起,那对我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她说时,吴振庆瞪着她,默默听着。见她不再说下去,他问:“说完了?”
  张萌松了手:“说完了。”
  她喘着气,如释重负然而异常镇定地注视着吴振庆。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此时无论他对她有怎样的举动,她都不会做丝毫反抗的。
  吴振庆注视着她,将雨衣扯到了自己手里。
  张萌又闭上了双眼,期待着发生什么似的。
  吴振庆扇了她一耳光。张萌捂住脸,侧转身。
  那边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张萌缓缓转过脸时,吴振庆已走出门了。
  一五二
  张萌泪流满面的脸,望着屋子的这里那里,一张张纸上古里古怪的黑鱼,似乎都在瞪着鼓凸的眼睛,幸灾乐祸地望着她。
  她从各处将那些画拿起,扯下,一幅幅揉了,揉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纸团,抛了满地……
  她缓缓走到窗前向外俯望——
  在细雨霏霏的街道上,穿着雨衣正从平板车上扛起煤气罐的吴振庆脚下一滑,跌倒了,煤气罐滚出老远。
  撑着伞,穿着军装的赵小涛正巧走来,用脚蹬住了煤气罐;赵小涛将伞放在地上,要帮吴振庆将煤气罐搭上肩,吴振庆双手将赵小涛推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赵小涛呆望着吴振庆扛起了煤气罐。
  张萌离开窗口,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找出烟吸。她听到赵小涛上楼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似乎促成了她内心里的某种紧张。她将烟捏灭在烟灰缸里,奔过去插上门。
  敲门声“笃笃笃”地响着。赵小涛在门外说声:“小萌,是我!我是小涛啊!”
  张萌倚门不语。
  赵小涛再叫:“小萌!小萌!开门啊!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今天要陪你拜师学画的吗?”
  张萌在里边说:“别敲了!……我知道是你……”
  赵小涛问:“你怎么了?那个吴振庆他……究竟对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他也没对我怎么!”
  “那你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让我见到你?”
  “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去学画,不想见到你!”
  “你不让我见到你,我就不走!”
  “求求你,发发慈悲,走吧!别烦我了……”
  “那……我改天再来看你……”
  “不,你以后别再来了……我们……拉倒吧……”
  “我说来,就一定要来!”
  赵小涛下楼走了。
  张萌倾听着,再也克制不住,双手捂脸,靠着门呜呜哭泣起来。
  这天,吴振庆的爸爸又在街头花园和那个退休工人下棋,边下边聊,并又主动提到对方到施工队当顾问的事。那老工人对老吴还提感到莫名其妙,他说:“你明明已经办不成了,我还每天盯着你干吗?”
  老吴像受了严重侮辱似的说:“谁说我办不成了?谁说的?我这个人,一言九鼎!我办不成的事,绝不当面答应人家。我既然当面答应了人家的事儿,那就是板上钉钉,一定能办成!我可从不拿空话向人家卖好儿。”
  对方困惑地望着他。
  老吴说:“你不主动问我,我倒犯了疑惑,不知你是不是又改变了想法。”
  对方说:“可是……”
  老吴问:“可是什么?你不就是想再找份儿活干,每月再挣份儿工资么?怎么,我儿子当施工队长,你开口求过我了,这点忙我还帮不上?他那施工队现在一百多号人了。他大小也是个主事儿的人物了!只不过他说,你当顾问恐怕有点儿难,那你就当个施工指导什么的吧。”
  退休老工人见他说得认真,望着他忽然笑了:“老兄弟,好!值得学习……”
  老吴说:“我有什么值得你学习的?”
  对方说:“人啊,活到了无忧无虑的份儿上,那就是活到了一种大境界!任什么愁事儿,都是可以玩它一笑的,是不?我要是有个儿子处在你儿子这般田地,那我可就没心思在这儿和你下棋!更没情绪开玩笑!”
  老吴不禁怔问:“我儿子怎么了?”
  对方反问:“你真不知道?”
  老吴抓住了对方的手问:“你知道些什么?我儿子到底怎么了?”
  对方看见老吴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意识到失言了,赶紧说:“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来来来,陪你再杀一盘,再杀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