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年轮

作者: 梁晓声 状态: 已完结 热度: 330

最新章节: 年轮_第20部分 更新: 2020-10-31 12:3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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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是2007年由文汇出版社出版的图书,作者是梁晓声。 书中的主人公经历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自然灾害,过早地尝到了生活的艰辛;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使他们激扬过也失落过;神奇的北大荒曾使他们热血沸腾,也令他们迷茫无奈。他们有中国传统的家庭亲情,又有比亲情更高、为朋友义不容辞的友情,还有阴差阳错、充满了悲剧色彩的爱情。当改革大潮席卷大地的时候,他们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已经逝去。但是,他们凭着坚忍不拔的意志,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用自己的智慧、自己的鲜血谱写着一代人壮美的人生,刻画出共和国同龄人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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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_第20部分

  郝梅点头。
  芸芸却不再问了,盯着照片沉思。
  郝梅又写下一行字:难道你不相信妈妈?
  芸芸以大人般的口吻说:“我不想再问了。”
  郝梅写给女儿看:为什么?
  芸芸说:“我明白了。”
  郝梅写给女儿看:你明白了什么了?
  芸芸说:“我什么都明白了。”
  芸芸的表情,仿佛至少成熟了十岁似的。
  母女二人彼此注视着,郝梅的表情中对女儿有许多惊讶和困惑;芸芸的表情中对母亲有许多理解和同情。
  郝梅又想在本儿上写什么。
  不料芸芸轻声说:“妈妈,把小本儿收起来吧。”
  郝梅显得违心地将小本儿揣入兜里。
  芸芸问:“妈妈,我们可以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吗?”
  郝梅点头。
  芸芸将身体侧转,不再望母亲,而望向外面,似乎在居高临下欣赏街景。
  郝梅若有所思地饮着杯中剩下的酒,呆望着女儿。
  芸芸一动不动。
  郝梅饮罢酒,招来服务员,结账。
  芸芸仍然一动不动。
  郝梅走到女儿身后,轻拍女儿的肩。
  芸芸缓缓转过头,她满脸是泪……
  她轻声说:“妈妈,我心里又感到不像刚才那么幸福了……”
  郝梅忧伤地将女儿抱起,走下楼。
  在楼梯上,芸芸叫道:“妈妈。”
  一六二
  郝梅站住了。
  芸芸捧着郝梅的脸轻轻地说:“妈妈,会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男人爱上你的……”
  郝梅的脸情不自禁地与女儿的脸偎在了一起。
  郝梅蹬车进入了她家住的那条街口,老潘迎了上来。
  芸芸说:“妈妈,停一下,是潘叔叔。”
  郝梅将车停住。
  老潘说:“你们哪儿去了?”
  芸芸说:“妈妈请我到高级饭店吃饭去了!”
  “高级饭店?……”
  “啊哈,迎宾楼!”
  老潘说:“那里也谈不上是什么高级饭店嘛!等叔叔这个月发了工资,请你们娘俩到真正高级的饭店撮一顿!”
  芸芸说:“高级!就是高级!”
  “好,好,芸芸说高级就高级!”老潘对郝梅说,“我在这儿等你们娘俩好久,越等越不放心,怕你第一次骑这种车,不习惯,路上出了什么事儿!”
  郝梅感激地从挂在车把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条“三五”烟给了老潘。
  老潘嗔怪地说:“这是干什么!邻里邻居的,还用得着买这么贵的一条烟给我?”
  芸芸说:“叔叔,你就收下吧!我妈妈已经成为纳税者了,以后每个月都能挣很多钱了!”
  老潘看看芸芸,又看看郝梅,半信半疑:“找到工作了?”
  郝梅暗示他,不要相信女儿的话。
  老潘说:“既然已经给我买了,我也就不客气了。芸芸,先给叔叔拿着。纳税者是不在乎花这几个钱买烟给别人吸的,是不是芸芸?”
  芸芸接了烟说:“那当然!”
  老潘试探地问郝梅:“既然你们娘俩已经吃过饭了,我蹬车带你们到江边儿去消闲一会儿怎么样?芸芸还一次没见过咱们的防洪纪念塔,没见过江桥,没见过咱们的松花江呢!”
  郝梅心中似有所忌,犹豫。
  芸芸高兴地央求道:“去!去!妈妈,我要去嘛!”
  老潘也说:“你别想那么复杂,我这个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从来不跟女人耍什么心眼儿。”
  郝梅终于点了点头。
  于是,老潘蹬着三轮,郝梅坐在车后座,搂抱着女儿,一同到了马路。老潘浑身是劲儿,轻车熟路地蹬着,他们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马路上。
  老潘说:“芸芸,和你妈坐稳喽,叔叔可要快蹬了!”
  “叔叔,放心快蹬吧,越快越好!”
  老潘猫下腰,飞快地蹬起车来。
  芸芸喊道:“好风凉噢!好风凉噢!”
  马路上撒下芸芸的一串笑声。
  他们来到松花江畔,老潘抱着芸芸,和郝梅并排坐着。
  芸芸问:“妈妈,你从前经常来江畔么?”
  郝梅点头。
  芸芸又问:“返城以后,今天头一次来,是么?”
  郝梅点头。
  芸芸左望防洪纪念塔,右望江桥:“叔叔,你以后每个月都带我和妈妈来一次行么?”
  老潘说:“怎么不行,别说每个月啦,就是每个星期,每天也行!只要你和你妈妈高兴,我尽这点儿义务那是没说的!”
  芸芸说:“叔叔,你真好!”她很响地在老潘脸上亲了一口。
  老潘倒有些发窘地说:“这孩子,你怎么学会这一套了?”
  芸芸说:“这还用学啊?我心里高兴时,见了谁都想亲人家一下!妈妈,这会儿我心里又感到特别幸福了。”
  郝梅笑着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芸芸说:“妈妈,我坐你膝上一会儿吧,我怕把叔叔的腿坐麻了……”
  老潘说:“嗬,这么知道心疼叔叔哇!”
  郝梅从老潘膝上抱过了芸芸,老潘从郝梅给他买的那条烟中取出一盒,吸了起来。
  松花江在他们眼前缓缓流淌。
  老潘轻轻叫了一声“芸芸”之后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好么?”
  芸芸说:“好。”她将身体向他转过去。
  一六三
  老潘说:“其实也不是什么故事,是我在兵团时的一段经历……”
  芸芸这才知道潘叔叔也是兵团的,她问:“那,你和我妈妈也是战友啦?”
  老潘笑道:“怎么说呢,还不能算是战友吧,你妈妈是东北兵团的,我是内蒙兵团的。”
  “那,您为什么要到内蒙兵团去呢?”
  “不是我偏要去那里,是因为我小时候,我的大爷和大娘家没儿子,父母就把我给了他们,结果呢,我就成了北京人的儿子。当年,我们那所中学的学生们都向往到大草原去,我受他们影响,就跟着去了。十年后返回北京,大爷大娘去世了,堂姐们都结婚了,我这个本该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儿子就没什么意义了。哈尔滨这方面呢,父母又非常想我,我就又回到了哈尔滨,重新做哈尔滨人的儿子。”
  郝梅看似无心,实则有心地听着。
  “不讲这些,这些没意思。还是讲我刚才要给你讲的吧!内蒙大草原啊,那可真叫广阔无边。我一个人放一群马,夏天,晒得我无处躲无处藏的,只有坐在马的影子里。我的房东老额吉妈妈,有一个独生女儿,叫乌云琪格。当年十六岁,比我小三岁。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就像你和你妈妈一样。乌云琪格对我可好了,她十八岁的时候,该出嫁了。可是每次媒人登门给她说婆家,她总是摇头不愿意。二十岁的时候,她没嫁人。二十二岁的时候,还没嫁人。每次送走媒人,老额吉就默默望着她叹气。而她呢,就悄悄溜出帐篷,让老狗陪着她,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去唱歌。那六年里,我探了三次家。每次探家,她都骑着马送我,一直把我送到旗里……”
  郝梅在不知不觉中将身体转向了老潘。
  而老潘望着江水,不时吸一口烟,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继续讲着:“一直到我返城那一年,她还没有嫁人。不过已不住在家里了,住在旗里,她在旗卫校上学。经过旗里,我没来得及向她告别,就上火车。火车开了两个多小时以后,忽然有人指着窗外叫起来——看!看!原来是乌云琪格在骑着马追火车,一边追一边喊。我隐约听出,她是在喊我的名字。我起身躲进厕所里,捂着脸哭了个够……后来,草原上的人们写信告诉我,乌云琪格骑的那匹马……累死了……当年,她嫁人了。在草原上的男人们眼里,她已是一个老姑娘了。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有时候,我真想回草原去看看。可又不敢回去,怕看见乌云琪格……”
  芸芸问:“其实,她是想嫁给你么?”
  老潘说:“我不知道。她从没亲口对我说过。”
  芸芸不高兴地说:“你撒谎!当年你心里明明知道!”
  老潘低下了头。
  芸芸生气了:“你坏!你坏!”
  她的身体倾向老潘,挥手打他,郝梅站起身,抱着她走开了。
  芸芸说:“叔叔是个坏男人!我再也不理你了!”
  低垂着头的老潘。
  郝梅抱着芸芸转了一圈儿,回到原处时,老潘已不在了,台阶上只有他的衣裤。
  郝梅用目光搜寻江面,发现了在江中逆流而游的老潘,她指给芸芸看;芸芸将头一扭,不看。
  老潘只穿着短裤上了岸,向郝梅母女走来,月光下,老潘的身体那么健壮,郝梅情不自禁地望着。
  老潘走到郝梅跟前说:“芸芸,还生叔叔的气啊?也是的,是叔叔自找的,干吗忽然对你讲这些呢?”
  芸芸仍赌气不看他。
  郝梅的目光却不知该望向何处。
  老潘意识到了什么,抓起衣裤,走向了别处。
  在回家的路上,蹬车的老潘说:“芸芸,给叔叔唱支歌吧!”
  身后没有反应。
  老潘刹住车,扭回身看,见芸芸已在郝梅怀中睡着了。
  老潘脱下上衣递给郝梅,郝梅接过,盖在芸芸身上。
  老潘问:“孩子睡了,我骑快点儿?”
  郝梅摇头。
  老潘说:“那,照旧慢慢骑?”
  郝梅点头。
  寂静无人的马路上,老潘赤裸着上身,从容不迫地蹬车。
  从郝梅的视角看去,老潘赤裸着的上身,宽而健壮的双肩,老潘一边蹬车,一边哼起了草原上的歌,那是一首听来很古老的韵调忧郁的蒙语歌……
  三轮车进了院子,邻居们的窗子都黑了,老潘从郝梅怀里抱过芸芸,郝梅开了门,她在先,他在后走进屋里,郝梅扯了一下灯绳,可灯并没亮。
  老潘走到她跟前说:“等我走了再点蜡吧……”
  火柴在郝梅手中熄灭了。
  老潘握住了她那只手说:“可是,我又不想……走……”
  郝梅起先任他握着,继而使劲抽出了手。
  一六四
  她转身,欲离开他,他抓住了她的胳膊。黑暗中,她目光咄咄地瞪着他,他丧失了勇气,放开了她的胳膊。
  老潘说:“看来,我还是……走的好……”——他走到门口,返身低问:“你不跟我去关门么?”
  她犹豫了一下,跟着他往外走。
  在最后一道门内,他又站住了,转过身说:“很遗憾。芸芸开始本来很高兴,可是,后来却被我惹得不那么高兴了……”
  在他的盯视之下,她低着头。
  老潘说:“不过,我想问一句,你……今天晚上高兴到江边坐坐么?”
  郝梅渐渐抬起头,点了一下。
  他突然冲动地拥抱住了她,并吻向她的嘴唇,她无声地推拒着,他企图凭男人的力气征服她,她腾出手来,打了他一耳光。
  他放开了她,垂下了头,背靠门框,一时间一动不动。
  她望着他,开始怜悯他。
  他一转身,欲推门而去。
  她却又扯住了他。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插上门扯着他,注视着他,倒退着,又将他引到屋里。
  他又一次拥抱住了她,她仰起了脸,闭上了眼睛,期待着……
  他的嘴唇刚吻向她的嘴唇,灯突然亮了。他们倏地分开,目光同时望向床上的芸芸。
  芸芸在床上睡得很熟。
  他们的目光接触时,都显得那么窘,那么不知所措。
  她走到床边,坐下了,却并不望他,低着头。
  老潘说:“和我结婚吧!”
  她仿佛没有听见,毫无反应。
  老潘又说:“我比你大两岁。我不在乎你能不能开口说话,我不在乎你现在还没工作。”
  郝梅毫无反应。
  老潘继续说:“而且,我是那么喜欢芸芸。我觉得,如果能有你这么一个女人一生为伴,如果能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这辈子也就够有福气的了。”
  郝梅渐渐抬起了头。
  老潘索性说个彻底:“我的亲父母也都去世了,亲哥哥姐姐也都另立门户了,亲弟弟妹妹也都结婚了……就剩下我还是光棍一条,守着两间空房子。下班回到家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果我们结婚了,可以在这儿开一个门,”他在墙上比划着,“或者,在这儿开一个门也挺好。”
  郝梅望着他比划。“那样一来,我们住得够宽敞的了!你不必立刻回答我,但我也求你,别立刻拒绝我,别立刻破碎了我的美梦。你考验我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行吗?”
  他的口吻是乞求式的。
  郝梅终于点了点头。
  老潘真诚地说:“如果,在这期间,你又遇上了一个爱你的男人,你觉着他比我好,我绝不会抱怨什么的。我伤过女人的心,我被女人伤心也是应得的报应……”
  郝梅不由得笑了一下,她从布袋里取出那条烟递给他。
  他接过烟,因为刚才的冲动没有得到满足,似乎仍欲对她有所举动。
  她指指芸芸,指指窗子,又指指自己心窝。
  他恋恋不舍,若有所失地走了。
  郝梅起身拉上了窗帘,郝梅替芸芸脱衣,从芸芸兜里翻出了一个小玩具,餐巾纸,和一些碎片——是王小嵩那张照片被芸芸撕了。
  她发现芸芸手臂上有新旧牙印——她疑惑不解,本打算推醒女儿问个究竟,又不忍,她搂着女儿睡下了。
  半夜郝梅从睡梦中惊醒,她发现女儿瑟缩着身子,满脸是汗,咬着自己的手臂,在竭力忍受某种痛苦。
  她吃惊地抱起了女儿。
  芸芸吃力地说:“妈妈……腿疼……”说完又要咬自己手臂……
  郝梅将女儿的手臂搂住,让女儿咬自己手臂……
  过了一会儿,她急忙到了老潘家,焦急地紧拍老潘家的门。
  第二天,在一家医院的观察室外,郝梅和老潘坐在长椅上,他们神色都很不安。
  郝梅匆匆在小本儿上写什么,扯下交给老潘;老潘看后,便去打电话。
  不一会儿,韩德宝和吴振庆都被电话叫来了,他俩正好在医院楼外相遇,他们相互问着什么匆匆走入楼内。
  坐在长椅上的郝梅看见了他们,但却并没有动,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走向自己。
  老潘从郝梅的脸上明白了他们是谁,起身迎向他们,并向他们说着什么。
  吴振庆一边听,一边不安地望着郝梅。他们匆匆走向郝梅,然后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下去。
  老潘在远离他们的地方站住。掏出烟,发现禁止吸烟的牌子,又将烟从嘴上取了下来——他心不在焉地望着一张宣传画。分明的,他有意让吴振庆、韩德宝有机会单独和郝梅说话。
  吴振庆用胳膊肘轻轻碰了郝梅一下,低声说:“别担心,有我和德宝呢。”
  韩德宝也说:“是啊,有我们呢。”
  一六五
  郝梅点了一下头。
  尽管他们谁也没有瞧谁一眼,但是显然,由于身边有了两位完全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战友,郝梅似乎感到不那么孤立无援了。
  观察室的门开了,芸芸被一位护士推了出来。
  三人立刻站起来,围向病车。
  跟随而出的医生制止了他们:“刚打了安眠针剂和止痛针剂。”看看郝梅,又看看吴振庆和韩德宝,“孩子的母亲,请先在这儿坐着。你们谁是孩子的父亲,请跟我来。”
  吴振庆和韩德宝对视了一会儿,吴振庆说:“你留下陪着郝梅,我去。”
  他大步相跟而去,老潘也相跟而去,他们都跟在医生后进入诊断室。
  医生说:“你们两个不可能都是孩子的父亲吧?”
  老潘说:“我们……都不是……”
  “那你们都跟我来干什么””
  吴振庆说:“医生,请您听我说……孩子,已经没有父亲了。我们都是孩子的亲人……”
  医生坐下:“亲人?”研究地打量他们,“我只能和孩子的直系亲属谈孩子的诊断结论,还是叫她妈妈来吧……”
  老潘不安地望着吴振庆。
  吴振庆说:“医生,我是最能代表她的人。我有权知道!”
  医生只好说:“那,好吧……”他写了一份诊断书递给他,那上面写着:成骨肉瘤。
  吴振庆问:“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么?”
  医生说:“骨癌的另一种说法。”
  吴振庆说:“医生,求求您,千万想办法保住孩子的腿!”
  医生缓缓地说:“这是在几年以前我才有可能考虑的请求。而现在,我只能如实告诉你们两点——或者,在孩子有数的日子里,尽量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尽量减少生前的痛苦;或者,到北京肿瘤医院去获得专家们更具权威性的会诊,寄最后的希望于我们的诊断是错误的……”
  吴振庆和老潘表情骤变,呆若木鸡。
  医生接着说:“而后一种希望,只不过有百分之一二。”老潘抓住了医生的一只手,几乎是在用哭声说:“医生,救孩子一命吧,您不能见死不救哇!”
  医生抽出手,冷冷地说:“你们似乎都挺爱这个孩子的,可是你们早干什么来着?”
  吴振庆说:“几年前,孩子和她的妈妈,还在北大荒,不是没看过,有的诊断成关节炎,有的诊断成骨刺。”
  老潘又补充道:“返城后她妈妈也带她看过多次……医生,这孩子自己也太能偷偷忍了!夜里疼醒时,常自己咬自己的胳膊也不叫出声,怕她妈妈听了心疼她……”
  吴振庆又加了一句:“她妈妈直到现在仍待业……”
  医生说:“是这样……”他开始写什么,一边写一边又说:“的确是个好孩子啊!进观察室的时候,还劝她妈妈不要替她害怕,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孩子,她好像明白自己的病情似的……”
  老潘背转身,孩子似的哭了,吴振庆强忍着泪。
  医生将药单写好,交给吴振庆:“我给你开的是进口的止疼药,虽然太贵了,可是见效快,目前限制在高干病房使用,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医生也大动恻隐之心。
  吴振庆默默流泪,双唇抖颤说不出一个字。
  吴振庆和老潘来到医院的男厕所,他们各自吸烟,各自流泪,之后,吴振庆扔掉烟头,洗脸,洗罢,把手绢递给老潘说:“给你!”
  老潘接过吴振庆递给他的手绢,扔掉烟头洗脸。
  吴振庆说:“听着,不许让郝梅看出什么来!”
  他们回到郝梅身边。郝梅焦急地望着他们,韩德宝替她问:“医生怎么说?”
  吴振庆说:“骨刺,但是得动手术。医生建议到北京大医院去,因为离神经和血管太近,要对芸芸负责任。”
  老潘也说:“是啊,要对芸芸负责。”
  郝梅的担心似乎减少了一些。
  吴振庆将一只手搭在郝梅肩上:“准备到北京去吧!越快越好,病是经不得耽误的……这件事我替你做主了,啊?”
  他转身对老潘说:“你等着下午接出芸芸,陪她们娘俩回家。”
  又转身对韩德宝说:“咱们先走吧,我还另外有话跟你说。”
  他们来到医院的大楼后边,吴振庆对韩德宝说:“芸芸的日子很短了……”
  韩德宝似乎不明白。
  一六六
  吴振庆说:“是骨癌。医生说,她最多还能活两个星期,只有百分之一二的希望。为了这百分之一二的希望,也必须带她到北京去……”
  韩德宝呆住了。
  吴振庆已经有了主意:“我负责借钱。穷家富路,得多带些钱,我才放心,你负责替你自己请两个星期假,陪郝梅去。”
  韩德宝虽面露难色,沉吟了一下,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吴振庆说:“按理说应该我陪着去……可是,我怕我自己到时候……你……在路上告诉郝梅吧,也得让她有心理准备。”
  韩德宝一只手按在吴振庆肩上说:“放心吧。”
  吴振庆又说:“如果可能,让芸芸看看天安门……我曾答应过她,有一天,要带她到北京去玩儿,在天安门照张像……”
  他说不下去了,韩德宝也满脸是泪了。
  吴振庆仰起脸,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为什么有那么多还不完的感情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责任和义务啊!我太累了,我已经累得受不了啦……”
  韩德宝情不自禁地拥抱住了他,两个好朋友,将头埋在对方肩上……
  吴振庆哭了……
  晚上,张萌一个人在家里,她双手打开化妆盒——那显然是第一次被打开的东西。
  她的手犹豫着,仿佛不知该先使用什么,后使用什么。触了一下粉刷,动一下眉笔,最后拿起了唇膏。
  镜中,唇膏涂着唇廓,舌尖轻舔着涂红了的内唇沿。
  张萌用描眉笔描着一条眉,先描成眉梢向下,觉得不满意,放下笔,抓起旁边的湿毛巾,擦着。
  她又拿起眉笔,重新描,这一次描成了眉梢向上,似乎仍觉得不满意。
  眉笔描向另一条眉,描毕,张萌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脸,仿佛要回忆起一个忘却了的朋友。
  她站起,走到洗脸间。打开水龙头,双手搓肥皂。
  她正要搓脸,盯着洗脸间的镜子,双手停止在脸面前,又犹豫起来。
  她想,好像也没什么太古怪的,也许脸敷得白些效果就会好多了?
  她冲尽手上的肥皂,关上龙头,擦开了双手。
  她又坐在桌前,开始往脸上刷粉,仿佛信心有所增强,她心想修理过地球的人,难道还修理不好自己的一张脸?笑话。
  她合上了化妆盒,欣赏着镜中自己的脸,心里说,这不是挺不错的么?关键是,要庄重,要矜持,要在脸上打出广告——请勿犯我。这是比我年轻的女孩子们做不来的样子。这是我的特色,张萌特色。
  她站起,走入里间,旋即出来,已穿上了一套西服裙。
  她又拿起镜子照,心想,手上应不应该夹着一支烟呢?好几次我吸烟时,男人们偷偷观望过我,我不认为那是他们少见多怪,而肯定是我吸烟的姿态对他们有某种特别的吸引力。
  她放下镜子,拉开抽屉,拿出烟,吸着了一支。
  她坐下,对着小圆镜,做出各种吸烟的姿态。她又想,今天晚上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吸烟会不会给别人留下什么不佳的印象呢?我行我素,想吸就吸,管别人怎么看我呢!
  她一手夹烟,一手拿起烟盒,朝想象中的对方一递——“请吸烟!”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她将烟卡在烟灰缸里,起身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吴振庆,他没穿雨衣,衣服被雨淋湿了。
  他的到来太出乎张萌意料,她一时不知所措,又有些惴惴不安地:“没想到……你……下雨了?”
  “下雨了……不过不太大……毛毛雨……允许我进去么?”
  “允许,允许……”
  吴振庆坐在沙发上,以一种诧异中掺杂着研究意味,也掺杂着男人对女人的观赏的目光望着张萌。像上次一样,张萌仍走到桌子那儿,背抵着桌沿站立着。
  吴振庆问:“正打算出门是不是?”
  张萌:“不,不,不出门……”
  “不出门?”
  张萌解释道:“晚上我们单位和别的单位举行联谊活动,不过我并不是非去不可的人物……我的模样特别可笑是不是?”
  “可笑?你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呢?不,一点儿也不可笑,你一化妆,显得很有风度,很有气质,至少年轻了三四岁。你是主持人吧?”
  张萌说:“老的,大家嫌太老气横秋;年轻的,又嫌太青春浮躁,结果工会的干部们,就一致决定了是我这个双方面都能认可的,不愿意也得愿意。”
  吴振庆说:“我来的又不是时候。”
  张萌说:“没关系,时间还挺充足,有事?”
  吴振庆点点头说:“借钱……我已经到处借了一个下午了。本不想来找你的,路过这儿,身不由己地就来了。”
  张萌问:“多少?”
  吴振庆:“越多越好。”
  张萌问:“做生意?”
  吴振庆摇摇头:“你先说有没有吧。”
  一六七
  “有。”张萌说完走进里间,不一会儿拿着一叠钱出来,交给吴振庆,“二百元,我只留下了几十元生活费,不知道……是不是太少了?”“不少不少……”吴振庆接过钱点也不点,揣入兜里,又说,“我不是替自己借,我是替郝梅借。她要带她女儿到北京看病,这一去,十之八九,就只有她自己回来了,我替她谢谢你……”
  张萌讶然地看着吴振庆。不待她说什么,他已走了。
  他匆匆冒着细雨走出楼门,张萌在窗子里朝下喊:“哎,你等等!”
  吴振庆站住,仰起脸看她,张萌匆匆跑下楼梯,匆匆跑向吴振庆跟前,撑起了一把伞,替自己也替吴振庆遮雨,之后说:“这是我的存折,上面有五百元,你替我取出来,给她带上吧,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让她多带些钱好。”
  吴振庆感动地说:“这……可不知哪一天才能还你啊!”
  “我并没有向你强调这是借给她的。”她说完将存折塞入吴振庆上衣兜,并拿起他的一只手,将伞柄也塞在他手里,她转身走了。
  吴振庆喊了一声:“张萌!”
  张萌站住,回头望着他,吴振庆说:“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有风采。”
  张萌不由得笑了一下,又一转身跑了。
  她跑回屋子里,头发、衣服都淋湿了,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坐在沙发上吸着。
  她没想到郝梅会窘到这种地步,自从离开老连队,她就再没见过郝梅,也没有谁跟她谈起过郝梅,因为,她和吴振庆和徐克,也是最近才见过。在今天以前,连他们都不跟她提起郝梅,好像她俩是两个天生的冤家对头。不错,从小学到中学,她们俩一直都在暗中竞争什么似的。竞争谁先入团,谁是三好学生而谁不是。但在张萌内心深处,最忘不掉的一位女同学,恰恰不是别人而是郝梅。张萌知道,郝梅善良,富有正义感,待人宽对己严,而且最不是一个小肚鸡肠记仇的人……
  张萌掐灭烟,站了起来,脱去上衣,扔在沙发上,走入洗脸室,她望着镜子里自己化过妆的脸,耳边响起吴振庆刚才的话:“你化了妆以后,看上去很具风采……”
  她继续想着刚才的事。
  小的时候,她们都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过。郝梅的父亲被认为是一匹千里马,张萌的父亲被认为是伯乐。因为张萌的父亲不但调来了郝梅的父亲,而且重用他,提拔他。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走资派”,而郝梅的父亲成了“保皇派”。再后来,张萌的父亲成了“三结合干部”,而郝梅的父亲成了“资产阶级专家”。如今,她俩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随他们本身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张萌心想,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将由各自命运的不同而不存在么?她多想重新培植起来她们的关系,哪怕是一种继续抗争的关系也好啊!人企图斩断自己与过去的一切关系,其实是一件有苦难言的事啊!她心里叫着郝梅的名字,郝梅,你说呢,这也许是你想替我分担也无法替我分担得了的,正如我实际上分担不了你的不幸。
  火车站的月台上,吴振庆、老潘在送韩德宝和郝梅母女。郝梅抱着芸芸,韩德宝拎着些东西。
  吴振庆对郝梅说:“放心,一切都有德宝替你安排呢!他的北京知青战友多。”
  郝梅信赖地望望韩德宝。
  韩德宝对吴振庆和老潘说:“你们还得上班,都回去吧。”
  吴振庆说:“必要的时候,你给我拍封电报,我会及时赶到北京去的。”
  老潘跟着说:“我也会的。”
  韩德宝对芸芸说:“跟叔叔们再见!”
  吴振庆情不自禁地将芸芸从郝梅怀里抱过,紧紧地搂着说:“芸芸再见!来亲叔叔一下。”
  芸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叔叔也亲你一下……”吴振庆在芸芸脑门上亲了一下。老潘忧郁地瞧着,分明的,他也多么想对芸芸表示最后的爱。
  郝梅将行装接了过去。
  韩德宝说:“芸芸,也跟你潘叔叔再见啊!”
  芸芸将头扭向母亲肩后。
  老潘说:“芸芸,还把潘叔叔想成一个坏男人啊,叔叔对你讲的那些往事,其实,都是叔叔编出来的……”
  芸芸却并未向他回过头,她将头无力地枕在母亲肩上。
  老潘不但忧郁,而且感伤了。
  吴振庆将韩德宝扯到了一旁,低声嘱咐道:“到了北京,先去找小嵩,我想他会尽全力帮忙住院的。”
  韩德宝点了点头。
  在他们谈话间,郝梅将一张折成燕型的纸条塞在老潘手里。
  老潘想展开看,郝梅对他摇摇头,老潘将纸条揣入了衣兜。
  这时,王小嵩的妹妹搀扶着母亲沿站台寻找而来,小妹指着振庆他们说:“在那儿!”
  吴振庆和韩德宝迎了过去,郝梅也迎上前去。
  老潘虽然不认识王小嵩的母亲,犹豫了一下,跟过来。
  母亲伸出双手说:“梅啊,孩子你在哪儿?”
  郝梅将芸芸递向韩德宝,老潘抢前一步,趁机将芸芸抱了过去。
  郝梅拉住了母亲的双手,母亲说:“闺女,大娘老了,眼也看不见了,帮不上什么忙了,大娘祝你们娘俩一路平安吧……”
  郝梅不禁将身体依偎向母亲。
  母亲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说:“这点钱,是大娘平日里攒的,孩子,你带上吧!”
  郝梅不知该拒该收,望着吴振庆,吴振庆说:“收下吧,大娘的一片心意啊!”
  韩德宝也说:“对,收下吧,大娘也不是外人。”
  郝梅深有感触地收下了,望着吴振庆,点点自己的心,指指自己的嘴,让吴振庆替她说句话。
  吴振庆说:“大娘,郝梅想对您说,您过去、现在,对她的一切慈爱,点点滴滴,她都记在心里了。”
  母亲点了点头说:“孩子,你回来的时候,大娘还来接你,啊!芸芸呢?芸芸在哪儿?让姥姥抱抱。”
  芸芸虚弱地说:“姥姥,我在这儿……”
  老潘恋恋不舍地将芸芸递送向母亲,母亲将芸芸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红布包:“德宝,替大娘给芸芸戴上……”
  韩德宝接过小红布包,打开一看,是长命锁。他给芸芸戴在颈上。
  芸芸无声地笑了。
  一六八
  众人怅然……
  张萌来晚了一步,当她检过票,冲入车站和人流跑上月台时,火车已经开动了,她在站台上跑着,不顾自己撞着了别人,对着一节节车厢呼喊:“郝梅!郝梅!”
  郝梅和韩德宝从一窗口同时探出头,韩德宝喊道:“张萌!我们在这儿!”
  张萌发现了他们,一边跑,一边伸出手臂,郝梅也伸出了一只手臂,站台工作人员拦住张萌说:“你干什么你,不要命啦!”
  火车开远了,郝梅的手臂仍伸出在车厢外,张萌的手也仍举着,直到火车消失……
  张萌缓缓放下手臂,缓缓转身,吴振庆站在她身后,他说:“你也来送她,我真高兴。”
  张萌说:“可我来晚了。”
  吴振庆说:“来了就好……王小嵩的母亲在那边儿,不过去见见么?”
  “不熟悉,以后吧。”张萌顿了顿又说,“我真羡慕郝梅,有这么多人关心她,给予她友情。”
  吴振庆说:“到月球上去,并不算太远,我们要走的最大距离,也许还是在人和人之间啊。”
  张萌说:“你怎么说起话来,变得像哲学家似的了?”
  吴振庆认真地说:“人如果能把自己弄明白了,也差不多就算是半个哲学家了。张萌,我今后再也不会在感情方面滋扰你了。真的,因为我已经把我自己弄明白了,我就是把自己累死,大概也走不完我们之间的距离。而返城又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长了。我已经开始承认这个现实了,也实在太累了。你呢,也别有那么多心理负担了。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也都应该学会互相体谅、理解……”
  他说着向张萌伸出了一只手说:“王小嵩的母亲还在那边等我,我想送老太太一段路。”
  张萌机械地握了他的手一下,吴振庆转身走了。
  张萌望着他走到王小嵩的母亲身旁,和王小嵩的妹妹一左一右搀扶着母亲,走进了地下通道。
  张萌心里默念着:“吴振庆,谢谢你彻底解放了我。否则,我自己简直不知道如何解放我自己。其实,你已经走得离我不远了。可是最后几步,是我无法向你迈出的。那对于我很难,很难……”
  送走郝梅母女,老潘像失了魂,他迅速跑回家,躺在床上,掏出郝梅在车站给他的纸条。
  他的手捏着那纸条,心里想:我总得有勇气打开你给我的纸条,即使你写的是使我绝望透顶的话,我也不会恨你的。好男人不该恨好女人……
  他缓缓打开纸条,纸条上只一句话:“我愿意你做芸芸的爸爸……”
  他急切地寻找到烟,他猛吸着烟,不相信地,瞪大眼睛继续看那仅有的一句话。他又掐灭烟,只穿着短裤蹦到地上,挪开桌子,在墙壁上比量着。
  他翻出斧子,迫不及待地在墙壁上划出了门的面积,挥斧砍起来。
  忽然,他停止了,扔掉斧头,退回床上坐着,望着墙壁发呆。
  他慢慢拿起纸重新看着,他几乎对自己说出了声音:
  没有了芸芸,你会不会改变你的决定呢?芸芸,我喜爱你,我不是一个坏男人。千万别把我想成和抛弃了你妈妈的男人一样……我是多高兴能做你的好爸爸啊!生活,我恨你!你为什么就不让我做成呢?为什么把我就要有的一个女儿夺走呢?
  他又操起斧头,疯狂地砍那面墙……
  到了北京,韩德宝把郝梅母女安排到一家小旅馆住下,就去找王小嵩。
  韩德宝是第一次到北京,光是找到王小嵩的住处,就费了好大的事儿;到了王小嵩家,才知道王小嵩正好在几天前出国了。
  王小嵩的妻子常听小嵩念叨兵团的朋友,对韩德宝的名字并不陌生,对郝梅,则从王小嵩那封撕掉的长信中知之更详。但她毕竟是个有教养、明大义的人,她主动给在卫生部工作的姑夫写了封信,交给韩德宝,请她姑夫帮助联系芸芸的住院和治疗事宜。
  韩德宝回到小旅店,芸芸在床上睡着,郝梅在旁给芸芸扇着风凉。
  韩德宝说:“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明天下午,芸芸就可以住上院了。”
  郝梅掏出小本,写了些字,递给他看,上面写着:“德宝,太辛苦你了。芸芸亏了你们这些好叔叔。”
  韩德宝走到窗前,点了支烟故意避开郝梅的视线,望着窗外说:“郝梅,你听我说。我知道芸芸对你有多么重要,你又是多么爱她。但是,我不能再瞒着你了,必须告诉你真相了——芸芸她得的是骨癌,而且,已经扩散。我们要使芸芸住进去的是肿瘤医院。芸芸得救的希望,大概只有百分之一二,振庆他没有勇气告诉你,所以,让我在火车上告诉你。可在火车上,我也鼓不起勇气……”
  他听到了一阵响声,转身一看,郝梅已经晕倒在地上。
  韩德宝抱起她的上身,喊着:“郝梅,郝梅!”
  以后的几天,韩德宝大忙特忙起来,先去卫生部找人,结果小嵩妻子的姑夫恰好出差了。没有关系,住院太难,幸好他带着本通讯录起了作用,他挨个儿给北京的战友打电话,请了七八个战友,到一家餐馆聚餐。
  稍叙了离情,他就开门见山,说了到北京的来意,求各位朋友帮忙。
  一六九
  德宝的话说得很直,他说:“如果大家竭诚而为,我请大家这顿饭;如果大家束手无策,也请讲明,这顿饭我也就不请了。我舍不得的不只是钱,还有时间,我还得腾出时间去求别人。”
  众战友起先有点儿不悦,但很快都理解了德宝的心情,大家没等菜上桌,只把酒喝掉,纷纷去找“路子”了。结果,韩德宝白白付了一桌谁都没动甚至还没见的菜钱。
  也亏了德宝战友的帮忙,芸芸很快住进了医院。
  这天,吴振庆正在扫街道,听到有人喊他:“小吴,电话!北京来的长途!”
  吴振庆稍一愣,弃帚跑去接电话,电话里韩德宝说:“振庆,芸芸昨天上午去了……”
  吴振庆问:“那……郝梅怎么样了?”
  韩德宝说:“她……还算承受住了这个打击……芸芸临走之前,忽然显得特别理性,说是要见她的爸爸一面,问问她的爸爸,为什么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听来简直不像一个孩子临死前所想的事。我没有办法,用电话召来了一个兵团战友,想让他冒充一次爸爸,给芸芸死前一点安慰……可他赶来时,芸芸已经闭上了眼睛……我明天就陪郝梅回哈尔滨。我的意思是,谁也不要接站了,我直接送郝梅回家,免得她见了你们又哭一场……”
  几天后,韩德宝和郝梅回来了,他们一起走到郝梅家住的那条街口。韩德宝将用布包着的芸芸的骨灰盒交给郝梅,他说:“我就不送你到家了。你休息几天,我和振庆有空再来看你。”
  郝梅神情凄然地点头,捧着骨灰盒,转身徐徐而行。
  她回到家里,只见墙的四壁粉刷过了,家具摆放更显得规矩,墙上,镜框里镶着郝梅和芸芸的放大的合影。
  与潘家的隔壁上,多了一道开出的门,无门有框,垂着门帘,门帘一挑,老潘出来站在郝梅面前。
  两人默默相视。
  当晚,他们隔着一道门帘,各自睡下。
  很晚了,郝梅出现在老潘的屋里。
  她钻进老潘的被窝,她背对着他,咬着被角,发出抑制的哭声。老潘转过身来,将她的身体扳向自己;黑暗之中老潘粗壮的胳膊抱住她,抚爱着她,吻着她……
  老潘说:“别哭,别哭,让咱俩静静地回想芸芸的可爱之处吧。也许她也正在什么地方瞧着咱们,她会乐意我陪你一块儿想念她的……今后,如果咱们有了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儿,咱们都起名叫芸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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