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17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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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梅回头望了望说:“走,跟我回连队!”
  王小嵩摇摇头说:“不了,省得别人说我们的闲话。”
  郝梅笑着:“我不怕……”
  一三六
  王小嵩说:“我当然也不怕……但是何必呢?”
  “那你今晚住哪儿啊?”
  “到营部去。明天一早赶回连队,不耽误星期一上班……我没请假,是偷偷来的。”
  “天都快黑了。到营部得走五十里呢。”
  “也不过就是三四个小时的路呗。”
  “来回一百多里,就为了站在冰天雪地里看上我一眼啊?”
  “还为了送给你一样东西……”王小嵩从书包里取出一本“四合一”的小开本《毛选》给郝梅,“没见过吧?”
  “见是见过。可我没有。”
  “高兴么?”
  “高兴!”
  “那……我走了!”
  郝梅依依不舍地说:“你别走……”
  王小嵩说:“你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站久了会冻坏你的。”
  郝梅说:“我不冷……”
  “鼻子这么一会儿就冻红了,还说不冷呢!”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回连队给你买两个馒头带着!”她说罢转身便跑……
  王小嵩喊:“哎——”
  她跑远了……
  郝梅跑回连队,跑回女知青宿舍,从枕头下摸出饭票往外便跑。几个女知青很诧异,其中一位女知青问:
  “今天食堂做的什么啊?”
  另一女知青:“肯定不是馒头!”
  于是她们也纷纷拿了饭盒之类冲出宿舍。
  郝梅趴在卖饭窗口问:“我能先买两个馒头么?”
  一个男知青说:“刚上屉不一会儿!”
  “凉的也行啊!”
  “除了热的就是冻的,哪儿有凉的啊。冻的你也要?”
  郝梅问:“还得等多久才下屉呀?”
  “十五六分钟吧。”女知青们进了食堂,排在郝梅身后,郝梅冲她们掩饰地笑笑。
  那位做饭的男知青匪夷所思地自言自语:“今天怎么了,好像都没吃午饭似的……”
  郝梅将两个用手绢包着的热气腾腾的馒头揣入怀里,跑出连队跑到了她和王小嵩见面的地方,却不见了人。郝梅喊:“哎,你在哪儿,别跟我闹!”
  月光之下,她发现了雪地上王小嵩用树枝写的字:“我等不及了,走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看后将字迹踩平。小嵩。”
  郝梅呆住了。
  她用鞋底儿将字一个一个从雪地上擦去……
  郝梅回到宿舍,她将那一本“四合一”摆在她的小箱里。其实她并非没有,而是已有了两本,算王小嵩送给她的,已经是三本了……
  围裙已搓破了,郝梅的手也在搓板上搓疼了,郝梅揉自己的手。她想到了什么,站起来,在毛巾上擦擦手,推开门走进了里屋。
  芸芸端坐在椅上,掉泪不止。她流着泪说:“妈妈,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原谅我吧!”
  郝梅在一页纸上写了两行字,推至女儿的视线以内。纸上写的是:“你能把你想问的事彻底忘掉,再也不提吗?”
  芸芸点头:“能。妈妈我能……”
  郝梅走到女儿跟前,搂抱住女儿。她自己也忍着泪。
  晚上,郝梅在用一盘儿黄豆辅导女儿解算术题,她一会儿拨分黄豆,一会儿在纸上写什么,一会儿向女儿打着也许只有女儿才能领会的手势。
  看得出来,芸芸是个反应非常机敏的女孩儿,对于母亲这一种特殊的辅导方式,似乎也习以为常了。郝梅不时充满爱意地摸摸女儿的头,以示鼓励。
  芸芸睡着了。郝梅坐在床边,充满爱意地端详着女儿,她俯下身,轻轻在女儿脸蛋上吻了一下,悄悄离开家。
  一三七
  郝梅将家门反锁上,离开了院子,匆匆走到街上。她来到某小学校一间教室里,听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讲服装设计课,教室里除了她以外,全是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姑娘。
  老师正在讲着:“服装的演变,是人类历史的许多条幅线之一。从这一条幅线,我们可以研究并得出结论,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民族,乃至某一个地区,某一个城市的人们,在某一世纪或某一时代,体现于服装方面的审美追求和从众心理,和那一世纪或那一时代政治的、经济的、意识形态的、生活水准的现实状况是分不开的。我现在要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文革十年期间,中国的年轻女性大都喜欢穿军装?”没人举手回答。
  老师启发地:“当然,这个问题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全面的,我也不这样要求。每个人可以从自己认为有道理的那一角度,作出一方面的回答。”
  有一个姑娘大胆举手。
  老师说:“好,你先回答。”
  姑娘说:“因为当时的男人们喜欢!”
  “噢?何以见得?”
  “这还用进一步解释吗?毛主席有一首诗词里写着嘛——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儿女,男女都包括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喜欢、赞美的,可不就成了时代潮流了呗!”
  大家笑了起来。老师说:“大家别笑,这回答有一定道理。谁还想发表看法?”
  许多姑娘开始踊跃举手。老师指着另一个姑娘:“你。”
  那姑娘站起来说:“在当年来讲,不是所有女孩子都能搞到一套军装的。女孩子谁不想穿得与众不同一些啊,当年工厂里只生产黑、白、蓝、绿四种颜色的布,比较起来,女孩子只能……”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才能阐明自己的看法。老师耐心期待着她说下去。
  众姑娘也催促她:
  “快说呀!”
  “只能怎么着?”
  “这明摆着的嘛!”她坐了下去。
  众姑娘不满意她的含糊回答,互相热烈讨论起来。
  郝梅一会儿望着这个,一会儿望着那个,她不能回答但却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从这个有关服装的讨论,她忆起当年在兵团时,由于服装而生出的一场风波。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女知青小张的帽子不见了,正巧大家集体行动,一群人都等在外面,郝梅便把自己箱里那条粉红色的围巾找了出来,让小张围上。
  没想到在茫茫的雪原上,那条围巾是那样夺目,它招来了羡慕,招来了嫉妒,也招来了一次上纲上线的批判。在女知青宿舍里开的批判会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连小张本人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也说郝梅给她围这条围巾,是为了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她。
  慷慨激昂的女同学们在屋子中间烧了一脸盆热水,将黑墨水倒进盆里,接着将那条粉红色的围巾浸入盆里染黑……往事不堪回首,多年以后的今天,想想还是可怕。
  下课了,讲课的男老师叫住郝梅。老师对她说:“郝梅,你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一些,你比所有学员都用心,都仔细。我希望你将来成为最出色的学生之一。你这份图样,我会极力推荐给服装厂的。一旦被采用了,会使你有一笔不少的钱。那你一个时期内的生活费就解决了,这两册服装设计方面的书,我送给你。今后,有了什么难处,希望你能对我说,啊?”
  郝梅感激地接过,她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激,便深深地给老师鞠了一躬。
  郝梅走出小学校,吴振庆在校门口等她,从兜里掏出一叠钱给她:“郝梅,这是这个月一些兵团战友们凑的钱,一百元,大家委托我送来。”
  郝梅推拒。吴振庆说:“收下!你不收下我生气了啊!”
  郝梅只得收下。“这就对了。大家都是十年文革这根藤结的苦瓜嘛!就像《红灯记》里唱的——穷不帮穷谁照应啊?”
  郝梅从拎着的布兜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匆匆写起来,然后交给吴振庆看。她写的是:“我今天在医院碰到了王小嵩,他认出了我。他肯定会找我!我不想和他见面。”
  吴振庆沉思起来。郝梅又从他手中夺过小本写:“你无论如何得再帮我一次!我必须彻底忘掉一些人和事啊!”
  吴振庆看罢,不无为难之色地说:“继续让我帮你骗他?”
  郝梅坚决地点头。
  吴振庆猛吸了一口烟,郝梅乞求地望着他;他扔掉烟:“好吧,也只有这样……”
  郝梅回到家里时,推开里屋门,见女儿坐在地上哭,她急忙将女儿抱到床上,又急忙拿了那个“对话本”和女儿对话。
  她写:“乖女儿,摔疼哪儿没有?”
  芸芸摇头。
  她写:“你怎么掉地上了?”芸芸说:“我……我想在床上打开小柜门,取出相册……我觉得……在医院里碰见那个人,像相片上的一个人……”
  郝梅不禁望着女儿发呆。郝梅打开小柜门,取出相册,翻开,指着兵团时期王小嵩的一张单人照。
  芸芸点头。郝梅在“对话本”上写:“有时候,忘记是为了开始另一种生活。妈妈正在努力学会这一点,希望乖女儿帮助妈妈做到……”
  芸芸虽然似懂非懂,但在母亲信任目光的注视之下,还是点了点头……
  有人想忘记,为的是重新开始;有人却拼命回忆,为的是要种究竟。
  小嵩的母亲自从那天在医院听到小嵩喊郝梅,心里就一直没放下这件事,眼看不见了,心就格外细,也格外亮了,更何况事情关系到她素来那样钟爱的郝梅。想当年,她认定了要这孩子给自己做儿媳,为此跑到吴振庆家央告吴大妈帮忙,没想到吴大妈也看上了郝梅,正想求她来帮忙哩!两个老人都觉得自己儿子和郝梅更般配,吵得那个凶哟!谁的大媒都没保成,倒伤了两个老人和气。
  不久后,郝梅从干校回到了小嵩家,她吃惊地看到这孩子竟臂戴黑纱,原来郝梅的妈妈已经在半年前去世了。要说吴大妈,那可真是个好人,静下来想想,也觉得郝梅和小嵩更合适,又主动跑来,要帮着作媒了。
  可赶上了人家孩子刚知道妈妈去世,心里正难过,能提这事吗?她谢绝了吴大妈的好意,也错过了一次机会。那次临回兵团前,郝梅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大娘,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爸,您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
  一三八
  她听得心肝都碎了,可还是对郝梅说:“为了你爸爸,也为了大娘,你可要刚强啊!”那个时候,还能再说别的吗?她正想着心事,忽然一双手从后捂住了她的眼睛。
  “这是谁呀?”背后的人学了一声猫叫。
  “就是让我猜,也用不着捂我眼睛啊。我眼已经看不见了。”那双捂住母亲眼睛的手,缓缓放下了。
  母亲摸索着端盆站了起来问:“谁?”
  “妈,是我……”是王小嵩的妹妹。
  母亲说:“你有多大高兴的事儿,还跑妈这儿来装小孩儿!”妹妹将母亲扶进屋里问:“我哥呢?”
  “说是逛书店去了。光知道舍得钱买书,也没见他自己写出一本,给咱们全家长长脸。”
  母亲不高兴,说:“再不许你们背后这么说你哥。我谁也不用你们替我长脸,只要你们不给我丢脸就行了。”
  妹妹问:“妈,你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吧?”
  “反正没什么太值得高兴的事儿。”
  “妈,那我告诉你一件值得你高兴的事儿吧,从今天起,我,成了,一个国营的人啦!”
  母亲果然高兴起来:“真的?”
  “真的!所以我下午请了假,特意来告诉你!”
  母亲说:“这可去了妈老大一块心病!花了不少钱吧?”
  “三千多!”
  “我的老天!你们哪来的那么多钱?”
  “攒了准备买电视的钱,全用上了。还借了几百块!不过你女婿说,那也值!从大集体办到国营,才花三千元还算花钱啦?他还说了,下一个家庭五年计划,再攒一笔钱,什么大件儿也不置,要把他自己也变成一个国营的人!”妹妹说得乐观而充满信心。
  母亲问:“你办到个什么厂去了?”
  妹妹说:“晶体管厂!”
  “那又是个什么厂?”
  “厂倒不大,不过属于科研生产单位。进入车间,都得穿白大褂戴工作帽呢!”
  母亲又愉悦起来:“妈可真为你高兴!虽然花了钱,你也要一辈子念叨那些办成的人好啊!这等于帮你从山脚下上到了山顶上啊!”
  “妈,这不用你嘱咐,咱们家的人,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吗?”
  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别光说你这件高兴的事了。我问你,你知道你吴婶他们动迁后的家不?”
  “知道哇。去年春节我还去拜过年呐……”
  “那你带妈去!”
  “哪天?”
  “就今天!”
  “今天?”
  “嗯。现在,立刻!把我送进门了,你在门外等着。”
  妹妹疑惑地望着母亲。
  韩德宝老婆正火着,王小嵩来了,一脸阴沉,像有什么心事。德宝没敢把小嵩往屋里让,两人便一同出来了。他俩走到一个街角岗亭背后,一人拿一根雪糕吮着。
  王小嵩说:“我碰见她了。”
  “谁?”
  “郝梅。”
  韩德宝愣愣地瞅了王小嵩片刻:“在哪儿?”
  “在医院。我带我母亲去看眼睛,她背着她女儿下楼。”
  韩德宝佯笑地:“你见了鬼了!”
  王小嵩扔掉雪糕,指着韩德宝:“你他妈对我装糊涂!我见了什么鬼了!是见到了郝梅了!”
  突然一声很响的呵斥:“干什么!”
  他们抬头看,一位年轻的警察从岗亭探出身——那一声很响的呵斥是通过话筒发出的。那警察说:“一边去!别凑我眼皮底下惹我心烦!”
  德宝和小嵩默默走到了一座街心公园。所有的石椅都被人占着,他们走入了小树林。韩德宝先说:“郝梅已经死了,这你知道。”
  “是啊,她死了。当年吴振庆写信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也写信这么向我证实过。还有徐克!可你们他妈的当年都欺骗了我!我现在要知道这是为什么!说!为什么!”
  韩德宝没有吱声。
  王小嵩恨恨地说:“如果你不说,我去问徐克,徐克一旦交待,我一定要找你和振庆算账!”
  韩德宝冷冷地说:“你这次见不着徐克了,他家里的东西全被逼债的人搬光了,他只身到深圳去了。”
  一个人拎着鸟笼子经过,听到树林里有怒气冲冲的说话声,站住了。王小嵩的声音:“你快说!你们三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合伙骗了我这么多年!我今天要知道为什么?”
  韩德宝的声音:“她死了,你认错人了。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又有几个人经过小树林,驻足,倾听。
  一人问:“吵架的?得去劝劝吧?别动起刀子来……”
  又一个人说:“拍电视剧的吧?”
  “不像啊,没见摄像机架在哪儿啊!”拎鸟笼子那个人自作聪明地说,“嘘!是搞外景录音呐。我听了一会儿,台词还挺不错的。”
  一三九
  “怎么又静悄悄的了?不吵了?”
  拎鸟笼子的人:“这叫静场。”
  驻足之人更多了。王小嵩的声音又从小树林传出来:“骗我到今天了,你还要继续骗我。她脸上的表情,她回头望我时那一种眼神儿,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就是郝梅。而你们三个当年说她死了!现在你还要说她死了……”
  拎鸟笼子的人悄悄地对大家说:“听,多动感情!”有两个少女和几个孩子,竟坐下去,望着那片小树林倾听。
  韩德宝的声音:“她和你说话了?”王小嵩的声音:“没有。当时我搀着我母亲上楼,她背着她女儿下楼。我再找她时,没找到……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们的!我要记恨你们一辈子!”
  韩德宝的声音:“好吧。我告诉你实话,她是没死,她是还活着。她背的,也肯定是她的女儿……”驻足的人们听得聚精会神。
  王小嵩冲韩德宝吼:“那你们三个当年为什么要合起伙来骗我?!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韩德宝决定说实话:“为了郝梅!我们当年只能这样做!一九七三年,团里责成咱们老连队从新疆引进一批鬈毛羊,连里派她和三个男知青沿途押运。为了给连队省钱,他们吃住在闷罐车皮里,她给他们做饭。到北京时两名北京知青病了,他们说要留下看病,其实是想找借口多探一次家。结果再往前就只有她和一名上海知青了。有一天夜里上海知青奸污了她!回到连队后她羞于对人说。她受到了连队的表扬,可是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还要照样每天出操、出工、干重活。有一天事情终于败露,而那名上海知青是个胆小鬼,为这事吓得跳井自杀了!这就使她有口难辩,说不清楚。全连的人,从干部到战士,都认为是她自己动了邪念,和那名上海知青狼狈为奸。当时堕胎已经晚了,孩子只能生下来。孩子生下后,她成了女知青宿舍的一位母亲!可是却没有丈夫!没领结婚证!你想这在当年她怎么有勇气活下去!她自杀过好几次都没自杀成。最后一次喝了农药,彻底烧坏了声带,从此成了哑巴!振庆为了她又坚决要求调回了老连队,像老大哥一样保护她,谁敢歧视她振庆就跟谁拼命!我和徐克都回老连队是为郝梅帮振庆和别人打的架!没有振庆,郝梅她也活不到今天!那几个月里你一封接一封从大学给郝梅来信。她收到你一封信就痛哭一场!你倒想想,让她怎么给你回信?那几个月里你的每一封信都好比扎在她心口的一把把刀子!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情感痛苦了。所以她乞求振庆替她给回一封信,告诉你她已经死了!得出血热死了!振庆把我和徐克找去,问我俩同意不同意他这样做,我俩同意了……”
  王小嵩听完,犹如五雷轰顶,他吼着:“我恨你!我恨你!你们三个全都是王八蛋!我恨你们!”韩德宝的声音:“你骂吧,今天我韩德宝随便你骂,你就是骂我个狗血喷头,我听着……”
  王小嵩突然向韩德宝猛击一拳,韩德宝倒在地上。韩德宝喝道:“王小嵩,你有完没完?你听着,你骂我,我可以不还口;你打我,我可以不还手。但是,你要想去找振庆,也这么对待他,我韩德宝今天首先跟你翻脸!振庆他比你大几岁?才大三个月!我们从小长到二十多岁,谁教我们如何处理过感情问题?没有人!我们在感情问题方面一个个都那么单纯!单纯得发傻!只因下乡时家长们一句话——振庆,你最大,你要照顾这几个异姓的弟弟妹妹,他就好像记住了什么‘最高指示’,虽然只比我们大三个月,却对我们担负起老大哥的义务!有时甚至像慈父的角色!这个生病了他整夜整夜守在床头,那两个闹别扭了他要连哄带劝!从一个连队分开后,每到年节,他不远几十里上百里,挨个儿到我们各个连队去看我们。他爱张萌爱到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地步,我们谁又像他安慰我们一样安慰过他?如今我们总说自己当年是孩子,难道他当年就不是孩子么?你指望一个像我们自己当年那么单纯的孩子,能帮助别人把感情问题处理得多么周到多么好?啊?你骂呀!你打呀!”
  “你们!……你们毁了我的幸福!”王小嵩折断了一根树枝,扶着树干哭了……
  韩德宝说:“你哭吧!你痛痛快快地哭吧!我们毁了你的幸福?你娶了一个教授的女儿,你接到吴振庆的信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做起了乘龙快婿!你还有资格有脸说这种话?被毁了幸福的是郝梅!不是你王小嵩!你如果对郝梅真是爱得很深很深,你当年为什么不回北大荒一次,像你现在这样,为郝梅大哭一场?当年我们都盼着你回去一次。如果当年你真的回去了,如果你对郝梅真是爱得很深很深,如果你不歧视她的遭遇,不嫌她是个哑巴,你现在的妻子便是她,而不是别人!我们三个联名给你写了多少封信?可你呢?你没有回去!你现在哭,实际上是因为你比我们都幸运,你活得并不太难,甚至时常感到挺幸福!所以郝梅并没有死这一个事实,使你的良心感到不安,使你觉得尴尬,使你觉得内疚。不错,你曾非常爱过郝梅,这一点我们从来也没怀疑过。但你爱的是那个没被奸污过、没有一个私生女、没有变成哑巴的郝梅。即使在当年,后一个郝梅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真会张开双臂拥抱她,高高兴兴地和她一块儿去领结婚证!我们现在都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我们早没了当年那份儿纯真!我们已经成熟得令我们自己开始讨厌自己了!已经是大人了,都了解人是怎么回事了,谁也骗不了谁了!你已经骂够了,也打够了,你自己在这儿哭吧!恕不奉陪了!”韩德宝大步走出了小树林,忽然,他发现林外聚焦着那么多人,不禁一怔!
  一个人将烟放在嘴上叼着,腾出手,很绅士地鼓起掌来。于是那两个少女和那几个孩子从草地上站起,肃然地望着韩德宝,也大鼓其掌。
  人丛中两个人议论:“太精彩了,有味儿!”
  “什么?”韩德宝恼火地择径旁走。
  两个少女追上去,其中一个少女喋喋不休地:“叔叔,您是导演还是演员?刚才您的大段旁白太令我们感动了!我俩都很迷影视,总想当影视演员,总也碰不上一个伯乐,您能不能……”
  韩德宝猛回头大吼一声:“滚!”
  小嵩的母亲被女儿搀着,来到吴振庆家,两位老母亲双手相执,坐在小屋里的床上。
  吴大妈问:“多少日子没见了?”
  王母说:“还能按日子算啊?得按年算了!”
  “是啊是啊,可不得按年算了么!自从我们家先搬走了,咱老姐妹俩就再没见过,倒是孩子们逢年过节的两家还没忘了走动走动……”
  “离得远了,腿脚不灵了,交通也不便,今后两家的感情,也只能靠孩子们维持了。”
  “是啊是啊。他婶,我想你啊!你这双眼睛,真的就没指望再治好了么?”
  “唉,反正市里几家大医院,孩子们都带我看过了……我明白,那也不过是他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当妈的这种时候,只能像孩子似的听他们的话,不能往他们一片孝心上泼冷水,是不是?”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盼望着他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了,该享两天福了,竟又……我常叨叨我是天生操心受累的命,想不到你的命比我的命还……他婶,我心里真替你不好受呢……”吴大妈说着落泪了。
  王母反劝她道:“唉,摊着什么命,认什么命呗。振庆他爸呢?”吴大妈说:“马路边上找人下棋去了。自从把振庆的新房给布置停当了以后,整个儿一个大松心,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马路边上找人下棋,来来,我带你参观参观我们振庆的新房,可是不错呢!”
  说罢,将王母搀扶下床,牵着手,领进了准备做吴振庆新房那间大屋。“你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他婶,你倒是让我怎么能看得见啊……”
  一四零
  吴大妈脸上的笑容不禁收敛,歉意地:“一说起话来,我倒忘了你看不见,那……咱们就这屋坐会儿吧。我们振庆他爸常嘱咐我,一般关系的人来了,还不许往这屋让呢!”
  王母说:“看不见,我就摸摸吧?这是大衣柜不是?”
  “是,是大衣柜。以前那个旧的拆了,加了些木料,重打的。”
  吴大妈引着母亲在屋里摸了一圈儿:“这是写字台。我说我们振庆不过是个工人,一年能写几回字儿啊,还摆个写字台占地方干什么呢!振庆他爸说,那也不能少,少了就凑不够多少腿儿了!别人的儿子结婚多少腿儿算齐备,他儿子结婚时,也绝不能少几条腿儿……这是床头柜。这是床,软垫的。这是沙发。来,咱俩坐沙发上聊。”吴大妈搀扶着王母在沙发上坐下。
  王母郑重地说:“我这次来,也是有件事,要问一问你……”
  吴大妈见王母表情郑重,疑惑地问:“什么事儿?咱们老姐妹俩,你该怎么问,就怎么问,别存顾忌。”
  “我如果……问得冒失了,你可千万别生我气。”
  “瞧你说的!那哪能呢!”
  “那我可就问了?”
  “你倒是快问啊!”
  “振庆他妈,你还记得不,当年,我厚着脸皮求你,为我们小嵩,跟郝梅那姑娘,过个话儿……”
  “记得啊,怎么了?”
  “后来,振庆说郝梅死了……”
  “是我们振庆说的。如今我一想起那姑娘,心里头就难过……怎么了?”
  “可昨天,小嵩带我到医院去看眼睛,他说……他说他碰见郝梅了。”
  “这……他认错人了吧?”
  “我觉得,他好像……不是认错人了。”
  “怪了……难道我们振庆……撒了个弥天大谎不成?”
  “所以,我今天来问问你……”
  “……”
  王母接着说:“如果,郝梅那姑娘,真的并没死,还活着,成了你家的媳妇,我也是满心替她、替振庆那孩子、替你们老吴家高兴的。反正我们小嵩已经成家了,连孩子都有了。当年的事,就当被一阵大风刮过去了吧。”
  吴大妈说:“他婶,听你话的意思,你这不等于是在说……”
  王母以手示意吴母不要打断她的话:“振庆他妈,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喜欢郝梅那姑娘,这你也知道的。她没做成我们王家的儿媳妇,如果能做我个干女儿,我也同样高兴。但是我得知道她究竟是死是活。当年她父母把她托付给我,我不能心里老觉得自己没个交待……”
  吴大妈感到受辱了,她皱着眉说:“他婶,你这话,我可越来越不爱听了。你疑心我们振庆骗了你们小嵩,把本该属于你们老王家的儿媳妇,诓进我们老吴家来了?八成你还疑心我跟我儿子串通一气儿了吧?”
  “你看,你生气了不是?就算我不该这么疑心,可那也是因为我心里糊涂啊!”
  吴大妈拍着胸脯说:“老天爷在上,如果我是那号女人,天打五雷轰!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会做我们老吴家儿媳妇那个姑娘,高矮胖瘦,姓甚名谁,和我儿子的缘分在哪儿呢!”
  “你看你,你诅这么大的咒,我还怎么好再在你家坐下去啊……”
  吴振庆匆匆走来,在楼口见到了王小嵩的妹妹,诧异地问:“小妹,你怎么在这儿?”
  “我妈想我大婶了,让我送她来,我等着接她回去!”
  “那你也不必待在这儿啊,走,跟我家去!”
  “也不知她们要说什么悄悄话,我妈不许我在场。”
  吴振庆感到奇怪:“俩老太太凑一块儿,有什么值得保密的悄悄话?你就那么听你妈的啊?”
  “不听,不是存心惹我妈生气啊?”
  吴振庆想了想,说:“那你别管了,留你妈在这儿吃晚饭吧,晚上我送老太太回去。”
  妹妹笑了,说:“你这么大个干儿子送她回去,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那我走了啊哥。”
  妹妹放心地走了。吴振庆进入家门,大声喊:“妈!大婶!”
  他进了大屋里,吴大妈一见他,严厉地说:“跪下!”
  吴振庆困惑地问:“妈,我怎么了啊?”
  王母说:“他婶,你别这样……”
  吴大妈更加严厉地:“跪下!”
  吴振庆心虚地跪下了。
  王母说:“别听你妈的,孩子,你坐着说吧。”
  吴振庆刚想起,吴大妈又怒喝:“不许起!你给我老实交待,你为什么要骗我!骗你干妈!”
  吴振庆困惑地望望王小嵩的母亲:“妈。我骗了你不假,可是我并没有骗我婶啊!事情怎么由徐克引起的,小嵩他都是知道的啊!我们那个工程队的事儿,我去跟我婶说有什么用?”
  吴大妈反倒不解了:“工程队怎么了?徐克又怎么了?”吴振庆说:“你们既然知道了还问……”
  吴大妈连连拍着沙发扶手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一件件事儿你都把你妈蒙在鼓里!先不说旁的事儿,先说郝梅,她明明活着,你为什么要串通了韩德宝和徐克,编排瞎话说她死了?你对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啊?让你妈也跟你一块儿被人疑心!”
  吴振庆又一次望望王小嵩的母亲,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对自己发这么大火儿。
  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没有必要再瞒着老人了,吴振庆只好把郝梅在兵团的前前后后全讲了出来。晚上,吴振庆送小嵩母亲回家,走到路上,小嵩的母亲说:“大娘冤枉了你,生大娘的气不?”
  “不生,我能生您的气么?”
  一四一
  “唉!人一老,就该添毛病了,胸怀里盛不下点儿事儿了,疑心也就大了。大娘这就算当面向你赔个不是吧!”
  吴振庆说:“大娘,我真不生您的气。我也不对,不该瞒您和小嵩这么多年,有好几次想告诉你们实情,可话到嘴边儿,不知该怎么说。再一想告诉了又如何呢?也就有心无心地瞒到了今天。”
  王母说:“大娘还有一句话,当着你妈的面,也没敢唐突地问你。现在,我倒想问问你。”
  “大娘,我听着。”
  “你是不是……光是可怜郝梅呢?”
  吴振庆一时语塞。王母又说:“大娘能这么对你问出口,心里也是做了一番思量的啊!当年人家姑娘一朵花儿似的时候,大娘一心想让人家姑娘成了自己的儿媳妇。如今她三十出头了,又哑了,还拖带着个病孩子,大娘倒想反过来给你做起媒来,你不会觉得大娘太……那个吧?”
  “大娘你放心,我不会这么想的。”
  “那就好,那大娘说话就没担待了。大娘不过觉得,她命苦,你心好,如果你对她不光是可怜呢,你们之间就需要个过话的人。只要你有意,大娘就愿替你做个过话的人。”
  吴振庆说:“大娘,我倒不是嫌郝梅哑了,也不是嫌她带个病孩子,只是她一向拿我当个老大哥看,我一向拿她当个小妹妹关心着,这么多年,双方都习惯了这一种关系。首先从她那一方面,就调整不了。从我这一方面也是。非要改变的话,双方反而都会觉得别扭。再说,我心里十来年一直装着另一个人,这一点郝梅她也是知道的……”
  母亲说:“是这样……那大娘的话,就当白说……你可千万别把大娘的心眼儿寻思歪了。”
  吴振庆感动地说:“大娘,您永远是我的好大娘,我要是那么寻思您,只能证明我自己的心眼儿不正了。”
  母亲笑了:“那,还是你干妈不?”
  吴振庆说:“当然还是啦!不过嘴上还叫不叫,您就给我个自由吧!”
  母亲拍着吴振庆的肩说:“给,我给!”
  吴振庆忽然说:“大娘,我哪天领郝梅见见您好不?”
  母亲想了一下说:“好,她对我,还有当年那份儿感情么?”
  吴振庆说:“她是个重感情的人。不过,等小嵩走了以后吧!”
  “是啊。等小嵩走了以后吧……”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里,王小嵩撑着伞来到郝梅家那条街的街口,他望着郝梅家的院门,没有人从大院里出来。
  一汪雨水已经快淹没了王小嵩的双脚。他心里默念着:“郝梅,难道你真的那么不愿见到我了?我不信,我不信……”
  他打定了什么主意,向街里走去。他在郝梅家大院门外犹豫了片刻,终于走了进去。
  他站在郝梅家门口,呆呆瞧着锁,他收了伞,踱到窗前,在窗上向屋里望,房檐水滴在他头上,肩上……他首先看到的是挂在迎面墙上的黄大衣、黄棉袄。芸芸正一个人在床上玩“过家家”——她给一个旧布娃娃盖上小手绢,喃喃地:“乖女儿,腿不好,千万别下床,啊?一个人在家好好玩儿,耐心等妈妈回来,妈妈得去学服装设计了。等妈妈拿到了证书,妈妈兴许就会有工作可做了……”
  她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向窗子望去。王小嵩的身影使她害怕了,她抱起小布娃娃缩到了床角。
  当她看到王小嵩在窗外的脸充满了怜爱之后,芸芸不那么害怕了,她放下布娃娃,爬下了床,扶着墙走到了窗前,并爬到了椅子上,打开了通气窗。
  芸芸对王小嵩说:“我不怕你。”
  王小嵩说:“叔叔不是坏人。”
  芸芸说:“我知道你是谁。”
  “不,你不会知道……”
  “我知道……你的衣服都淋湿了……可是门锁着,我没法儿请你进来……”
  王小嵩的手从小窗口伸入,抚摸芸芸的脸。芸芸并不畏缩,任他抚摸。
  王小嵩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芸芸。”郝梅穿着雨衣进了大院,见到这一情形,立刻闪到了一户人家的小煤棚后。
  一只手拍在了王小嵩肩上。王小嵩一回头,是老潘。他撑着伞,穿一身工作服,显然刚从外边回来,他问王小嵩:
  “你干什么?”
  王小嵩尴尬地说:“我……我是郝梅当年的战友……”
  “没见门挂着锁么?”
  “看见了。”
  “有什么话需要我留给她么?”
  “这……没……没有……”
  一四二
  老潘转身对芸芸说:“别站这儿了,小心摔了。快下去,回到床上去。”
  老潘又对王小嵩说:“如果你真想见她妈妈,最好晚上再来。”
  王小嵩撑起伞,走了。
  郝梅望着他的背影……
  王小嵩要回北京了,他的弟弟妹妹到火车站送他。一根柱子后,露出郝梅的半边脸,她望着从车窗探出身和弟弟妹妹说话的王小嵩。
  火车开了,在郝梅的视野中消失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小嵩,当年的郝梅确实已经死了,忘了她吧!我们都要学会忘掉许多事情,对我们的过去,我已无话可说……”
  吴振庆丢了“饭碗”总得找饭辙。他求一位在工厂当工人的战友为他做了铁钩,又搞一段尼龙绳子,准备到公路的陡坡上,干拉车上坡的营生。就这差事也不好干呀!他去朋友那儿取钩子和绳子时,就碰上了那小破厂的厂长,非说“好端端一座社会主义大厦,就是让你们这样一些损公肥私的人给搞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要没收。吴振庆怕连累了在这做工的哥们儿,也就准备交了,倒是那哥们儿火了,说:“吴振庆,你今天要是给他,从此我们不认识你!”
  多少人过来说情,说他是个返城知青,无非为帮人拉车挣钱糊口,都打动不了那厂长。工人们个个冒了火,他的哥们儿骂厂长:“你他妈光一年请客吃饭花去多少钱?带老婆孩子游山玩水花了多少公款?”大门口围了一群人,闹了个不可开交,最后总算拿上这两件“吃饭家具”走了。但公路上都是机动车,没有人力车,等老半天揽不下一桩活儿。
  后来他在路边一家小饭馆看到一辆拉蔬菜的卡车,两个人正修车,忙忙活活,老半天修不好,便凑上前去,听了听发动机声,心里有了些底,便对那两个人说:“两位师傅尽管去吃饭,如果你们肯让我试试,也许能替你们修好,如果修好了,赏我一顿饭钱,怎么样?”
  那人问他一顿饭钱是多少,吴振庆说少了十元不行。又问如果修不好怎么办?吴振庆说,算我白忙。
  那位车主说,这车要是真能修好,多加十元。等那两位酒足饭饱,吴振庆也把车鼓捣好了。但一旦车真能动了,车主却死活不认账,丢给吴振庆十元钱了事。吴振庆追问了两句,车主一派大方样,又给了他一元。
  尽管犹豫了一下,吴振庆还是接过了钱,车上的人临走时又说:“连那几个剩包子也给他吧,反正道上不吃,也得扔!”犹豫了一下,吴振庆又接了。车开走后,吴振庆打开塑料袋,掏出包子,狼吞虎咽,他吃着吃着,好像噎着了一般,一抽一抽地捂住脸哭了起来。
  当晚,吴振庆回到家里,看到韩德宝骑着自行车,在大门外等着他,见他回来了,韩德宝迎上前去:“你也没工作,跑哪去了,让我等你两个多小时!”
  吴振庆说:“没工作也不等于不需要吃饭了……”韩德宝发现他手里的绳子、钩子,问道:“拉套去了?”
  吴振庆点了点头说:“现在手推车少了,逛到郊区去了也没拉着……”
  韩德宝从他手中拿过绳子钩子,看看,说:“别往家带,让大叔大婶看见了怪伤心的。”他把这些东西揣入自己兜里又说:“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作。”
  吴振庆不相信:“真的?”
  韩德宝说:“我负责治安那一片儿,居委会需要找个帮助居民换煤气的人,我一听当即就替你揽下了。都是楼房居民,一般体格还真干不了。”
  吴振庆问:“每月多少钱?”
  韩德宝答:“一百。别嫌少,你先干着。干得他们满意了,我再找机会替你说句话,兴许往后能加到一百五。”
  吴振庆惭愧地:“幸亏我们这些人中,你混得还不错,能照应点儿……”
  韩德宝说:“什么关系啊,还说这些!你要同意,也别进家门了,现在我就带你去接上头。”
  吴振庆有些伤心地说:“三十岁了,还没个自己的窝儿。走吧……”
  韩德宝推车与他并行。吴振庆想起了什么事,站住说:“坏了!我今天还不能和你去。我跟郝梅约好了,下午四点,带她们母女俩去见一见小嵩他妈。”
  韩德宝推了他一下:“得了。这些事儿用不着你操心了,我替你。”
  韩德宝真是个热心肠,他带吴振庆去和居委会接上头,又返到了王小嵩家。
  小嵩的母亲正静静地织毛衣,像一尊佛在坐数念珠。韩德宝推门入内,他抱着郝梅的女儿,随他而入的是郝梅。
  韩德宝叫了一声:“大娘,我看您来了。”
  母亲说:“是德宝吧?”
  “是我啊大娘,我还把您经常思念的人带来了……”
  母亲一怔:“郝梅?郝梅,你在哪儿?”她伸出双手探寻着……
  韩德宝放下芸芸,轻轻将郝梅推至王母跟前。
  郝梅向母亲伸出了双手。母亲抓住郝梅双手便站了起来:“郝梅,孩子,是你么?”
  母亲的双手摸上了郝梅的脸:“孩子,大娘想你啊!大娘知道你不能说话了,可又……多想听你叫我一声大娘啊!”郝梅百感交集,泪如泉涌,偎在母亲胸前哭了……
  一四三
  母亲拥抱着郝梅也老泪纵横……韩德宝退出了屋,站在门外大口吸烟……
  芸芸坐在床沿,肃然地瞪着自己年轻的母亲和一位城市平民中的老母亲相抱而泣,似乎体味到了什么是人生的沧桑……
  吴振庆和父母在吃晚饭,老吴对吴振庆说:“喝点儿不?”
  吴大妈不悦地说:“你想喝就自己喝,别怂恿你儿子!”
  老吴笑道:“嘿嘿,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吴振庆说:“爸您要真想喝,我就陪您两盅。”
  老吴对吴大妈说:“去,把那半瓶‘老白干’拿来。”
  “妈您别动了,我去拿……”吴振庆跑去拿了酒来。给父亲和自己往酒盅里斟满了酒。老吴饮了一口酒,用筷子指指儿子的酒盅。
  吴振庆也擎起酒盅饮了一口。看得出他完全没有饮酒的情绪,纯粹是为了陪父亲高兴。老吴往儿子饭碗里夹了些菜:“讲讲,啊?再讲给我听听,我爱听……”
  吴振庆:“爸,讲什么?”
  老吴又饮了一口酒:“讲讲你们包工队的事儿嘛!”
  吴振庆不知说什么好。吴大妈的脚在桌子底下踢了儿子的腿一下,接言道:“好着哩!他那儿好着呐!已经发展到一百多人了,全都是他这种年龄的大小伙子,是不是儿子?”
  老吴道:“唔,一百多人了?”
  吴振庆忙说:“是啊是啊,一百多人了……”
  老吴俨然以顾问的口吻说:“这才隔了几天啊,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点儿?”
  吴大妈说:“不快。儿子那天不是说了么,将来他要当全市最大的施工队的队长呢!”
  老吴瞪了吴大妈一眼:“我是要听你说啊,还是要听他说啊!”
  吴振庆赶紧说:“是啊是啊,也许太快了点儿,带领着一百多人干,不比以前带领着二十多人干省心啦。爸,我已经意识到您指出的这一点。不过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人多名气大,宁作鸡头,不作凤尾嘛,对不对爸?”
  老吴诲人不倦地:“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担心的是,你什么鸟儿都往你那片林子里招引,用人不当。用人,这可是有大学问的一件事哇。用得公道,众人就服你。用得不公道,众人就不服你。或者表面上服你,内心里不服你。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叫做人心服,泰山移……”
  吴振庆说:“爸,是人心齐,泰山移……”
  老吴将端起的酒盅又放下了:“人心不服,那能齐么?人心服,才人心齐。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人心服,泰山移。人心这东西,光靠严管不行,还得靠笼络。三国里,最会笼络人心的,那还得说是曹操,”他饮了口酒继续说,“你看人家曹操,为了笼络住关羽,上马金,下马银的。刘备也行,长坂坡摔阿斗,那是摔给赵子龙看的,是摔给部下看的,要不怎么叫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呢?不会笼络人的孙权,刘备落魂了,去投奔他,而且当了他妹夫,他还是没笼络住刘备。”他又喝了一盅,近于亢奋地,“过去,讲读毛著,讲群众路线,群众路线那是什么呢?说穿了,不就是笼络群众么?你也要读读三国,家里没有,明天就去买一本,新的买不着,买本旧的也行。总之你不知道点儿三国是不行的。毛著讲的是理论,三国讲的是实际——理论联系实际么!大小,有级没级的,带领着一百多号人,你不是领导也是领导了!”
  吴大妈从中作戏地说:“听明白了么?你爸这些话都是至理名言啊!”
  吴振庆说:“听明白了……”
  老吴还在兴头上,又说:“一般来讲,儿子,凡是老子对儿子第一次说教的些话,十之八九都可以算成是至理名言。因为,那等于,老子在向儿子传授真格的人生经验了。”
  吴振庆说:“爸,我记住了。第一,人心服,泰山移。第二,买一本三国,结合着毛著读。爸,是三国志,还是三国演义?”
  老吴有点愣怔了,挥了挥手说:“那倒没什么,一码事儿……”他将酒一饮而尽,俯身向儿子,并拍拍儿子的手,“振庆啊,我……还有件事儿,想求你……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吴振庆又擎起酒盅一饮而尽:“爸,那我还能不答应么?”
  老吴说:“我有个老哥们儿,刚认识不久,下棋认识的。这个人呢,是八级瓦工,又是七级泥水工。七十来岁,身体还行。家里挺困难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的一大堆。他想多挣点儿……你看,冲我,你老子的面儿,能不能让他加入你那个施工队?活他是干不动了。可给你们当个顾问什么的,我看是够资格的。现在不是实行顾个问么?”
  吴振庆嘴里的饭菜,颇不顺溜地咽下去:“您答应了?”
  “可不答应了么?过后我一想,人家兴许是为了求我,才连续几天陪我下棋的。人家棋好。不是为了求我,干吗非陪我下呀!冲人家费的这一番苦心,你爸能不答应人家么?再说,你爸这人,活了一辈子,就没被一个人求过。你爸也得体验体验,被人感激是种什么心情。所以呢,你无论多难,也得替你爸圆了这次面子啊!”
  吴振庆不知所措了:“他……打算什么时候上班?”
  老吴说:“自然是越快越好了……”
  吴大妈在小屋音调很特别地咳嗽起来。
  父子俩同时望去,吴大妈立刻掩饰:“我这嗓子,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好像总有块痰堵着……”
  老吴不满地:“我们这商议正经事儿呢,你那儿消停点行不行?”
  老吴刚回过头来,吴大妈便对儿子摇头、摆手、顿足,示意他千万不要答应什么……吴振庆总算想出个答复的办法,他说:“爸,我可不打算顾个什么问,整天价在我面前指手画脚,那将意味着有大权旁落的可能……”
  老吴打断了他的话:“不会的不会的,我举荐的人,怎么会做出夺你权的事呢!不当顾问,也行嘛!人家并非是偏要当什么顾问……”
  一四四
  振庆说:“爸,这事儿,容我和两位副队长研究研究。我虽然是头,也得讲点民主啊!”
  有人敲门,吴振庆起身去开了门,一位臂带红袖章的负责街道治安的老太太,引进一腰宽背厚的胖姑娘。那老太太热情洋溢地说:“你就是振庆吧?”
  吴振庆答道:“大娘,我是……”
  吴大妈迎了出来道:“哟,你们来了?我当你们还得等一会儿才来呐!”
  大妈暗暗打量胖姑娘,胖姑娘也暗暗打量吴振庆。
  吴振庆已明白对方们的来意,朝母亲投去气恼的一瞥。
  吴大妈对儿子的目光佯装不见,将客人们请进了大房间:“这屋坐,快请这屋坐……”
  老太太说:“这屋收拾得多体面啊!我看什么也不缺了,就缺个新娘了。”
  吴大妈将门关上,对老吴悄声地:“你别吃了,出去下棋去吧!”又对儿子悄声地:“你快去洗把脸,拢拢头发,进屋去陪客人。”
  吴振庆腻歪地说:“妈,还是让我出去下棋,让我爸陪客人吧!”
  吴大妈在儿子胳膊上扭了一把:“你是傻呀,还是呀!”
  老吴也明白了,不高兴地说:“我给你的任务,是物色一个儿媳妇,不是找回家一个扛长工的!别忘了现今不用粮证买粮啦!”说完他撑着拐出去了。
  吴振庆别别扭扭被母亲推进了大屋,胖姑娘立刻从沙发站了起来,老太太也站了起来。吴大妈对胖姑娘说:“坐吧,坐吧,别见生。”吴振庆仰脸望屋顶。老太太只好向吴大妈介绍:“这姑娘姓葛,叫葛红。属马的,今年二十八了,比振庆小四岁……”
  吴大妈说:“看你身体怪好的。”
  胖姑娘说:“也不怎么好,我肝……”
  老太太赶紧接过话去:“她干活锻炼的,身体才这么好。”
  吴大妈说:“坐吧,坐吧……”
  胖姑娘忸怩地坐下了。
  吴大妈说:“在什么单位上班?”
  胖姑娘说:“在……生物分解所……”
  吴振庆的目光不禁望向姑娘,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
  吴大妈说:“我们振庆,在施工队当第一把手。大小,也算个脱产的干部吧。”
  胖姑娘的目光,颇有好感地向吴振庆一瞥。
  吴振庆说:“妈,我可没脱产。我一直在干力气活儿。”
  吴大妈说:“那是你觉悟高!不脱离工人群众。”
  吴振庆的目光又望向了屋顶。
  老太太这时也插嘴说:“不脱离群众好。将来准能当更大的领导……振庆你是党员吧?”
  吴振庆说:“党还没来得及发展我呐!”
  老太太得意了:“小葛是党员,在兵团入的党……”
  吴振庆说:“那她将来做我的入党介绍人吧……”
  吴大妈指斥他:“尽说些嘎牙的话!我们振庆也快入党了。你想,都当了领导了,入党还不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吗?不过是,党现如今忙,这么大个国家,让‘四人帮’搞得乱七八糟的,一时也就顾不上找他谈。他呢,也忙。领导着一二百人呢,能不忙么?也就顾不上主动找党谈。等两方面都不太忙了,入党还不是两方面都点下头儿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