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16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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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终于不转了。倒了。
  孩子们望着离去的吴振庆。吴振庆转过身去。
  孩子们一拥而上,争夺那颗章,玻璃球则被他们在脚下踩来踩去。
  吴振庆先去了一家公共浴池,大澡堂里人不多,有几个老者泡在温池里;吴振庆走向热池,他伸手试了试水,觉得烫,但此时的他像是得了“强迫症”,咬着牙进了热池,先伸脚,后下腿,没多一会儿,吴振庆已贴着池边泡在了热水池中。
  泡在温水池中的老者们佩服地瞪着他。
  吴振庆宣泄地大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他两眼一闭,将全身没在了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此刻,他不由想到小时候妈妈给他洗澡,一个劲儿地说:“坐下!坐进水里……”
  “烫……”
  妈妈当时有些不耐烦,说:“烫什么烫!我还不知道烫不烫?”
  他说:“是烫嘛!”
  妈妈朝他的屁股打了一下,将他按坐在盆里。
  他当时忍着烫,忍着泪,忍着委屈。
  在一旁洗脚的爸爸说:“也许是烫吧?我用手试过的水,觉着不烫,可脚一泡到水里,就觉着烫了,再说,大人的手,和孩子的细皮嫩肉不一样。”
  妈妈挽起袖子,将胳膊浸在水里试了试喊道:“哎呀,可不是烫嘛!儿子,快起来。”
  然而他脸蛋上挂着泪,紧抿着嘴唇,就是不起来。
  妈妈急往起抱他,他执拗地往下坠身子……
  泡在热水当中的吴振庆,闭着眼睛,满头大汗却在笑着。
  温水池中一老者对同伴说:“他会不会是……”指着自己的头。
  离他近的老者远远地离开了他,他们不禁紧往一起凑。
  从澡堂出来,吴振庆又去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胡子,这还不算,还吹了头发,抹了发蜡,直至容光焕发,才回了家。
  多日不见的母亲看到他进门,立刻喊起来:“哟,我儿子可回来啦!”
  吴振庆故作高兴地:“回来啦!”
  母亲说:“徐克说你出差了,让家里别惦着。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十来天?”
  吴振庆怔了一下说:“到……一个难忘的地方。”
  母亲问:“北京?”
  吴振庆答道:“不是……”
  “上海?”
  “不是。”
  “那,去广州了?”
  一二八
  吴振庆不打算瞎编了,将话题打住,说:“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是个您这辈子没机会去的地方。”
  他说着走进小房间,却见父亲头朝里睡在床上,床头靠着父亲的柱杖。
  他退了出来:“妈,你和我爸,怎么睡我房间了?”
  母亲说:“把大屋腾出来,给你预备着呗。”
  吴振庆说:“预备什么呀?”
  母亲用手戳他额头:“你不想结婚了?”
  他又推开了大屋的门,屋内家具半新不旧,倒也算全了,可以当八十年代的新房。油漆过的地上铺着报纸。
  吴振庆说:“嗨,连对象都没有呢,你们倒是急的哪门子呀!”
  “你不急我们当爸当妈的还不急呀?”母亲说,“这都是你爸的想法。你不在家这十来天,他可为你累坏了!这不,刚躺下睡个安心觉。他说,至于你往家娶回个什么人儿来,我们当父母的可就操不上心了。”
  吴振庆的目光被地上的报纸所吸引,蹲下一看,那张报上载着他们在火车站打架的事儿。
  “这些报,你们都没看过吧?”
  母亲道:“瞧你问的,你不知道我和你爸是文盲啊?都是从别人家里要来的。”
  吴振庆将那报纸撕下了一半,揉成一团,揣进兜里。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照例和他对饮起来,母亲在一旁说:“你们爷俩儿慢慢儿吃,慢慢儿喝,但都别给我喝醉了!”
  父亲说:“去吧去吧,我醉不了,他就醉不了!”
  吴振庆猛喝了几盅,已经有些半醉了;他给父亲添酒,说:“爸,再来点儿。我看您今天挺高兴。”
  父亲说:“你当儿子的有出息,我当爸的,当然高兴……再……说说你那施工队的事儿。”
  吴振庆结结巴巴地说:“我这……队长……越当……越……前途无量啊!爸,一百多人……签了名……不,不是……是加入了!三五年后,会发展到一千……来人……十年八年后,全市……也数得上!……到……那时……啊,爸你说到那时……”
  父亲也兴奋了:“到多时,你也要……给老子……好好当……当出个样儿来!那工程,还顺利?”
  “顺利!没比的……顺利!交工后……我们,要揽个更大的,老大老大的……工程……小的……我们,已经不希罕……干了……”
  吴振庆这天喝多了,跌跌撞撞到那间大房里躺下;小房间里,父亲躺在床上,母亲坐在床上说话。
  母亲自豪地说:“我从前怎么说来着?淘小子,出好的吧?如今应验了不是?”
  父亲叹道:“是啊!也不知祖坟上,哪炉香冒了青烟了。对咱们寻常百姓之家,儿子能混到这地步,就算是出息了。”
  母亲说:“那可不!”
  正在这时,听到吴振庆“爸!爸!爸!”的高叫声,老两口都吓坏了,母亲赶紧跑了过去。吴振庆已喘着粗气坐起来。“没事儿,”他说,“做了个噩梦。”是的,他又梦见了中学时代,他帮父亲推车过铁道,车轮被铁轨卡住的情形……
  徐克和小俊面对面坐在一家饭店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小小方桌上摆着三五盘冷菜。
  徐克说:“这是最后的晚餐。”他举起了酒杯。
  小俊忙问:“大哥,你……想死?……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可以从头做起啊!”
  徐克将酒杯放下了:“从头做起?谈何容易。不过,我也不至于轻生。我的意思是……我们该分手啦!”
  小俊说:“我不和你分手……”
  徐克说:“这由不得你,我不雇你了。我也雇不起你了。我连从头做起的本钱都亏光了,这一点蒙得了别人,蒙不了你。”
  小俊说:“那我也不和你分手!我要和你共患难……”
  她从指上、耳上、颈上摘下了戒指、耳环、项链,用手绢托着,一并放在徐克面前:“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是挣你的钱买的。你拿去做本钱吧!大哥,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一个跟头跌倒就趴下不起来了!我愿意和你同舟共济。咱们从头做起!啊?”
  徐克很感动地说:“小俊,像你这么仁义的女孩真不多,我竟当过你的老板,是我的幸运……”他将那些金首饰推回到她面前,命令道:“你给我戴上!”
  小俊执拗地说:“不!我既然摘下了,就不戴上了!”
  “你不戴上,我可要生气啊!”
  “你爱生不生。”
  “我要生气了,我可就走了啊!”
  “爱走不走。”
  徐克站起来,毫不迟疑地推开椅子便走。
  小俊央求地拉住他:“大哥……”
  徐克厉声说:“戴上!”
  小俊只好一一戴上。
  徐克重新坐下接着聊:“小俊,我对你好不好?”
  “好……”小俊将脸转向一旁,落泪了。
  徐克说:“真心话?”
  小俊微微点头:“嗯。”
  一二九
  徐克问:“我可没对你……有过什么轻薄的行为吧?”
  小俊微微摇头,伏在桌上哭了。
  徐克举起杯,一饮而尽:“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圣贤,也不想当什么君子。对你,那种很他妈的念头,我承认,是不止一次地起过的。”
  小俊缓缓抬头望着他。
  徐克又往自己杯里倒满酒,又一饮而尽,接着问:“你再回答我一句真心话,防过我没有?”
  小俊摇头。
  “为什么?”
  “我觉得你不会……”
  “你觉得……我不会?”徐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挥手招来服务员,又要了一扎啤酒,直接用大杯喝,一口气喝了半杯,抹抹嘴道,“正因为你,丝毫没有存过防我的心,觉得我根本不会,所以我每次对你起了歹念,每次都天良发现,放过了你。可你竟什么都不觉得……你要记住,对于漂亮的女孩儿,男人能做到我这样,就算不错了。今后,不管你又受雇于哪一个男人,不管那个男人对你多么好,除了他决心娶你,而你又甘心情愿……否则,你必须时时防他三分……”
  小俊洗耳恭听的样子。
  徐克醉意渐浓:“要分手了,我也再没什么礼物送给你留作纪念。这些话,算我的临别赠言。”
  小俊说:“反正我不和你分手。”
  徐克正颜道:“听着!我刚才已经说了,这是最后的晚餐。明天我就希望你从我面前消失。懂吗?”
  “不懂。”
  “不懂也得懂,我又不打算娶你。你跟定我图的什么?说不定哪一天我歹念又起,把持不住自己,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后悔。”
  “胡说!我只希望你,今后无论在什么地方,偶尔想起我的时候,心里念我一句好就行了,别人如果问起我徐克对你怎样,你要如实告诉他们:他对我还不错,起过无数次歹念,但毕竟没有付诸行动。你这样告诉他们,才算对我不褒也不贬,才算客观,才算实事求是,对不?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别人奉承我,可是也天生不愿意遭到别人贬损。你如果敢对别人瞎贬损我,我一定会找到你,认认真真地……跟你算账的。”
  徐克又举起了酒杯。
  小俊泪眼汪汪地:“大哥,别喝了。你逼我明天早晨就在你面前消失,这会儿……就没有一句正经话值得对我说么?”
  “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不是正经话,我……能跟你……说么!”
  这时,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是那个曾在市场上与徐克争买过猫头鹰的汉子,另一个是卖给他猫头鹰的那小青年,雇员或催奔儿的角色。他们发现了徐克和小俊,那汉子朝小青年使了个眼色,小青年心领神会地走到了徐克和小俊眼前。
  小青年挑衅地说:“徐爷,在这儿寻清静呐?”
  徐克看了看他说:“怎么?连你这号小子,也开始挖苦我了?墙倒众人推?”
  小青年说:“哪里哪里,您让我们找得好苦嘛!我们怎么也想不到,您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光顾这种不起眼儿的小门面。”
  徐克:“有什么事快说!说完了,快……他妈的滚!”
  小青年眼一斜,说:“其实嘛,也不是找你……”他一指小俊,“是找她。”
  小俊瞪着他说:“我不认识你,找我干什么?”
  “你是不认识我,可你肯定认识他……”小青年又一指站在门口那汉子。
  徐克和小俊的目光同时朝门口望去。
  徐克明白了:“噢,原来你给那小子干事了啊!”
  小俊怕出事,赶紧说:“我和你那位老板也从无交往。大哥,咱们走。”说罢站起。
  徐克按住她:“你给我坐下。”
  小俊犹豫地坐下。
  徐克对那小青年说:“既然是那小子有话,让他过来说。不劳你从中传话。”
  小青年说:“这,对我倒没什么。对您,恐怕有些不便吧?”
  徐克说:“没什么不便的。我现在还是她老板,在有些方面,我还能代表她。”
  “是——吗?那好,我说——”小青年转对小俊说,“我们老板想雇你。”看着徐克又说,“不管他每月给你开多少钱,我们老板都愿意多给你五百。”
  小俊愤然道:“你告诉他,他雇不起我!”
  那汉子大步走了过来,故作大亨派头:“你每月究竟想要多少钱,开个价!”
  小青年也凑上来说:“对对,开个价,双方就有的放矢了。”
  小俊轻蔑地冷笑。
  那汉子说:“我这人,只要我真心喜欢的,花多少钱我也要弄到手!”他瞪着徐克又说,“那只猫头鹰,你使我栽过一把。今天咱们一报还一报,我要从你手里夺过你这一件床上用品!小妮子,开价吧。只要你肯一项多用,我不在乎钱。辛辛苦苦挣钱干什么?不就是图想为什么东西花的时候,就可以慷慨大方地花么?”
  汉子说着,在徐克和小俊之间坐了下去:“他已经元气大伤,名声扫地了,完戏了!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
  一三零
  小俊缓缓拿起酒杯,缓缓将酒倒在汉子的裤裆处。
  汉子恼羞成怒:“你!”他猛地站起来。
  徐克也站了起来:“别激动。你邪火上升,得给你降降温。”说着,以优雅的姿态,仅用两个手指抻着对方的领子,将酒从对方领口倒下去。对方狠狠一拳朝徐克打来,徐克机警地闪过,将一啤酒瓶子在桌上砸碎当武器比划着:“来啊,来哪,你俩一块儿上!”
  小俊趁机闪到了徐克身后,此刻,韩德宝推门进来:“公安局的!都给我老实点儿!”
  徐克拿着破碎酒瓶子的手垂了下来。
  韩德宝指着徐克和小俊:“你!还有你!跟我走!走!”
  韩德宝推推搡搡地将徐克和小俊带走了。饭店主人追出柜台直嚷:“哎哎哎,他俩还没结账呢!”
  韩德宝回过身一指那汉子:“他结!”
  那汉子说:“凭什么我结!”
  韩德宝厉声说:“你滋扰别人正常营业!要不也跟我走!”那汉子不敢表示异议了。
  韩德宝推搡着徐克和小俊出去了。他将徐克和小俊带到一僻处,转过身突然给徐克两个耳光,之后说:“你该不该打?”
  徐克无地自容地说:“我……我是醉了……”
  “那么看来你这会儿是清醒了!你想过没有?振庆前脚出来,如果你后脚再进去,我韩德宝还有能耐把你保出来吗?”
  徐克醉醺醺地说:“有……”
  “有个屁!”韩德宝对小俊说,“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了!你要把他给我送回家去!不许半路再惹出什么事来!”
  小俊扶着徐克:“大哥,走吧……”徐克摇摇晃晃走了两步,险些栽倒,小俊紧紧地扶着他。
  “站住!”韩德宝在后面喊。小俊搀扶着徐克站住。
  韩德宝问:“有钱没有?”
  小俊僵立地:“有。”韩德宝说:“你听着,你这类小姐我见得多了!你要是敢把我这兄弟腐蚀了,我饶不了你!限你三天之内,离开本市!否则我按流窜罪把你收留了!臭小妞!”
  他气呼呼地走了。小俊搀扶着站立不稳的徐克仍僵立在那儿。
  直到很晚,小俊才把大醉的徐克扶到家门口,他的吼声从一层传上了三层:“振庆啊,我徐克对不起你呀!”
  接着又大唱起来:
  “谢谢妈!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不应酬……”
  一扇房门开了,出来的是在徐克家劝过架的那老太太,正巧见小俊搀扶着歪歪斜斜的徐克上楼。小俊尴尬地对那老太太笑笑。
  老太太说:“是你呀?我当是谁呢!”
  徐克含混地说:“我……唱得不好?”
  “好……唱得好着呐。”
  “不……好!我妈……已经不在了,我……不该唱这个……”
  小俊连推带拽地将他又弄上一层楼。
  老太太伸长脖子朝上看他们。小俊好不容易搀扶徐克进了家门,徐克仰面栽倒在床上,将小俊也拖带倒了,小俊从床上挣起,兑了一盆温水,绞了一条毛巾,给徐克净脸,之后又替他拖鞋脱袜子,脱衣服……
  小俊心怀无尽委屈,潸潸落泪……徐克在床上呼呼大睡。
  小俊在桌上写留言:“大哥,我走了,咱俩后会有七(期),你要多多保中(重),祝你鸡(吉)星高照……”从满纸错字可见,这外表漂亮的姑娘文化水平实在有限。
  徐克在梦中突然嘟哝起来:“小俊……小俊你不能走……咱俩同舟共济……东山再起……”小俊回过头看他,将纸条揉了。
  一大早,床头一个盈尺高的“叫时娃娃”怪腔怪调地叫:“起床了!起床了!”
  “他”叫了两遍,“小鸡鸡”竟撒出“尿”来。
  “尿”撒在徐克脸上,他猛醒了,发现小俊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而且被自己搂着,这使他大吃一惊。
  他只穿着短裤蹦下了床,一边慌乱地穿裤子,一边瞪着小俊,像瞪着一条盘在床上的毒蛇。小俊也醒了,揉揉眼睛,柔声问:“你觉得好点儿了么?”
  徐克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小俊四周望望:“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他妈怎么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我……我以为你想……”
  一三一
  “我想?我什么时候向你表示过,或暗示过,我想和你干这种勾当?”
  小俊说:“昨天晚上,咱俩吃最后的晚餐的时候,你不是亲口对我说,你经常对我产生过……那种想法的么?”
  徐克说:“你!……不错,我是那么说过!那证明我当着真人,也就是说当着你,不说假话!那证明我对你的直率,对你的坦诚,并不证明……不证明……”他实在是无法解释清楚,“你明白不?”
  小俊懵里懵懂地:“不明白。”
  徐克一把将穿着睡裙的小俊从床上拖了下来,拖到了另一房间,指着床问:“这是什么?”
  “床。”
  徐克又将赤着双脚的小俊拖到了客厅,指着沙发问:“这是什么?”“沙发。”
  徐克说:“我没问你这是不是沙发!我还不知道是沙发么!我是问你,这么宽大这么舒适的沙发,难道这还不可以睡人么?”
  “可以。”
  徐克:“这就得了!你……你为什么偏偏要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嗯?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小俊说:“我什么心也没另外安一个……我……不过就是一时动了好心……”
  “好心?”徐克直到此时仍攥着小俊手腕,一推,将小俊推坐在沙发上。
  然后他赤着双脚,光着脊,这里那里找烟。找到烟,一蹦坐到桌上,一边拼命吸,一边凶狠地瞪着小俊。小俊委屈难言而且羞辱难当,垂泪不止。
  徐克说:“你是不是企图在咱俩之间,造成一种生米做成熟饭的关系,然后逼迫我娶了你?可是我早就明确告诉你我根本不会娶你当老婆的!第一,你没有本市户口;第二,你没有正当的职业!我已经是没有了,只好如此,但我希望将来是我老婆的那个女人有;第三,你文化太低!我毕竟具有初中文化水平!而且是‘文革’前的!所以才配叫做知识青年!我希望将来是我老婆的那个女人,文化水平比我高点儿。组成的家庭也能沾她点儿文化的光!可你呢?第四,你是我的雇员,我老父亲都瞧着你不顺眼,我要和你结了婚,还不活活把我老父亲气死么?你以为我徐克现在沦落了,就正好和你是一对儿了呀?你怎么想的呀?怎么连点儿起码的自知之明都没有呢?”
  小俊说:“我有……”
  “你还敢说有!”
  “我有。我没存那种逼迫你和我结婚的念头。”
  “哼!那你图什么?分手前再敲我给你一笔人身损失费?”
  “我……我只不过觉得你怪可怜的……我安顿你躺下后,本想走的……可你醉成那样,还叫我的名字,让我和你同舟共济,东山再起……”
  “我……是那样来着么?”
  “嗯。再说……再说我不过睡在你身边,为的是,怕你半夜吐了,或者要水喝……我不知道……我没和你干什么勾当……”
  小俊忍不住呜呜哭了。徐克心软了,也开始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她,语气缓和下来:“得了得了,别觉得冤了,也别哭了。”他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抛给她,“你是说,我……我和你……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没有那个……那个‘那个’?”
  小俊说:“你自己醉成什么样,你忘了呀?还那个‘那个’呢?倒好像我骗了你似的……”
  徐克说:“是啊是啊,我醉得一塌糊涂,不能对你‘那个’,我们之间又怎么能发生‘那个’呢……这我心里就安定了。”
  他走到小俊跟前,似乎顿生怜香惜玉之情,想爱抚她一番。但因为自己刚才太错怪于她了,话也说得太过头了,不知该有何举动才好,尴尴尬尬地又退了回去,仍坐到桌边上。
  “昨晚你扶我回来的时候,碰见楼里什么人没有?”
  “只在三楼,碰见了一个老太太。”
  “她……什么表情?”
  “她光对我笑笑。”
  “你呢?”
  “我也光对她笑笑。”
  徐克叹了口气说:“那老太太,表面上对人挺近乎的,你不知怎么着就能把她得罪了。一旦得罪了她,嘴才损呢!望风捕影的有风无影的,她恨不得满世界替你张扬。”又自言自语地,“这就好比,我是一只黄鼠狼,实际上并没吃鸡,但吃鸡的臭名肯定远扬了。这种事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现在我倒觉得有些亏了。”
  小俊毫无反应地呆听着,呆坐着。徐克接着说:“如果我们之间真的‘那个’了呢,我遭议论也不觉得亏了,但又会因为根本不打算娶你,而觉得太罪过,太对不起你了。”他苦笑了。
  “去他妈的!怪只怪我自己昨晚不该喝醉了。原打算昨天晚上就跟你分手的,没曾想反而睡到了一张床上。”他说罢,进了洗脸间。他一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说,“小俊,别生我的气,啊?我一时冲动,我向你承认错误!唉!扪心自问,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配是一个男人说的话……”
  他刷完牙,漱完口,一边照镜梳头,一边继续说:“我答应你,咱们也不必分手了,昨天晚上那顿最后的晚餐,不过算是昨天的最后的晚餐吧。从今天起,咱们同舟共济,一条绳拴俩蚂蚱!咱们在四面楚歌之中,要卧薪尝胆、东山再起,咱们一定要东山再起!到那时咱们也别分什么老板雇员的了,你就当第二把手吧!”
  客厅里静悄悄的,这使他感到奇怪。
  “小俊,我说的话你听着没有?”
  他走入客厅四下一看,小俊已不在沙发上了。
  一三二
  他跨到窗前,推开了窗子,街上也不见小俊的身影。徐克匆匆忙忙穿了上衣,冲出家门,边扣衣扣边奔下楼梯边喊:“小俊!小俊!”
  他在三层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古怪地莫测高深地笑。他也冲老太太古怪地尴尬地笑。
  他不由得又退上了楼。徐克回到家里,发现了桌上的纸条,正是小俊昨晚写了又揉了的留言。
  他看过后,抓成一团,紧攥在手心,坐在沙发上吸烟。他将烟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接着用打火机将纸团烧了。他走入了卧室,注视着小俊在枕头上的头印。
  他沮丧之极地扑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上,双手搂抱住枕头。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敏感地爬了起来:“小俊,我就知道你没地方去,你会回来的!”
  他自说自话着开了门,门外是五六个男人。
  徐克愣了:“你们?”他们一个个板着脸强行进了门,为首的一个男人递给他一封信,徐克看过信后,如鲠在喉地:“明白了……”
  为首的男人说:“你明白了,咱们就好办了。”又递给他一张名片:“我是他聘的律师。欠债还钱,古之法也。上法院也不过是这么个结果,而且会使你当一次被告。不但进一步有损你的名声,同时也有损你们以往的交情,是不是?”
  徐克呆呆地说:“我已经说过,我明白了……”
  为首的男人还不算完,又说:“光说你明白了不行。你得表示同意。你同意了,我们才敢开始行动。否则,我们岂非等于是私闯民宅,掠夺民物么?”
  徐克连声说:“我……同意……”
  为首的男人对另外的男人们说:“开始吧,先搬值钱的,后搬家具什么的;一车不行,可以分两车嘛!”那些男人们开始搬走电视机、录像机、音响什么的。
  徐克默默地望着,为首的男人递给他一支烟:“吸一支?”
  徐克说:“不,刚掐,谢谢!”
  为首的男人自己吸了起来,他踱到书橱前,看书:“看来你还挺肯花钱买书的……都看过么?”
  徐克苦笑地:“哪里,没时间看……”
  “那不成了陈列品啦?”——从书橱内取下了一本托尔斯泰的《复活》,“知道托翁是哪国的么?”
  徐克摇摇头。为首的男人一边看一边继续说:“屠格涅夫、果戈理、契诃夫、巴尔扎克、哈代——还都是些伟大作家的不朽名作呢……”一边说着,一边把书取下来,吩咐一个随员,“这些书单放着,不许弄脏了,都归我了。”
  徐克默默退入卧室,缓缓坐在床上,拿起小俊枕过的枕头,搂抱在怀里发呆。客厅里的对话声,夹杂着搬家具的响声:“地毯搬不搬?”
  “搬啊。这还用问么?搬得一干二净,也抵不了全部债啊!”为首的男人走入卧室对徐克说,“我得多谢你啊!”
  徐克表情麻木地抬头呆望他。他继续说:“幸亏你是个明智的人,使我的角色也好扮演些……也要为那些书谢你。我这人,至今不死作家梦。谁年轻时候没犯过想当作家的错误呢?”
  他看到了那幅《伟大的女奴》,咂着嘴摇头:“哪买的?一幅世界名画,怎么被临摹到这么媚俗的地步啊!”一个男人进来,请示他:“客厅里的搬完了,是不是该搬这一间的了?”
  为首的男人烦了:“又问。怎么老问些不必问的废话啊!”徐克说:“总得给我留下一张床、一套铺盖吧?”
  为首的男人欣赏地研究地瞧着床:“这床的样式不错。”在床上坐了坐:“弹簧满有劲儿的,是张好床,我看就别留下了。这屋的地毯倒是可以考虑不卷走,什么时候也得讲点儿人道嘛!”于是进来请示的那个男人一招手,又进来两个男人,他们围站在床前,期待着徐克起身。
  为首的男人轻拍徐克的肩:“咱们客厅里说话吧,别妨碍他们。”徐克只好抱着枕头离开卧室,走到徒存四壁的客厅。
  从敞开的房门,可见众邻居排列在走廊观看。徐克走到邻居们看不见的角落站着。
  卧室里的人喊:“这床太沉,怎么往外搬啊!”
  “拆。不拆是搬不出去的。”
  一声响……徐克和为首的那男人同时扭头朝卧室望去,黑色的维纳斯倒在卧室门口。
  为首的男人走过去,训斥道:“怎么搞的?!”
  一个男人讷讷地解释:“不小心碰倒了。”
  黑色的维纳斯上身完好,下身碎了。为首的男人捡起碎片看了看:“石膏的。我当是玻璃钢的呢!碎了就碎了吧,值不了太多的钱。”他走回徐克身旁又说:“别心疼了,价钱算在你抵的债里。”徐克表情木然。
  为首的男人说:“我这个人处事公正,该怎么算就……你老抱着这只枕头干吗?”
  徐克躲闪着:“我……愿意……”
  为首的男人怀疑地:“不对吧?”他目光盯着枕头,绕着徐克转,“这枕头里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对不对?”
  徐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你妈的!”
  为首的男人说:“你别开口骂人啊!究竟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与我何干啊?反正债务是你和别人之间的关系,东西抵不了,人家日后会追着你要……”
  徐克扔掉枕头,双手揪住对方衣领,咬牙切齿:“你再撮我火儿,我把你当仇人!”两个搬东西的男人分开他们。
  其中一个趁机从地上捡起枕头,迅速捏了个遍,还给徐克:“别发火,别发火,愿意抱着,你就抱着。”又对为首的那个男人摇摇头,表示枕头里没东西。徐克仍搂抱着枕头,走到窗口——外面街上,两个男人正往一辆卡车上抬东西。
  为首的那个男人喊了起来:“哎,你干什么你,放下!”原来是三楼那个老太太,不知何时溜进了屋,企图偷走那幅《伟大的女奴》。
  老太太说:“这是我家的。没地方挂,暂时存放在他家的。不信你问他。”徐克回头看看,没吭声。
  为首的男人也没办法:“拿走吧拿走吧!”老太太将画拿走了。
  楼外那些议论纷纷的围观者闪开,卡车缓缓开动了。
  一三三
  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水泥地上放着被褥卷,徐克坐于其上,怀里仍抱着枕头。过了一阵,徐克走入父母的卧室,他缓缓跪下,仰望着挂过相框的地方:“妈,我不是不争气,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算争气,怎么做才能争气,我……”他哽咽了,说不下去,接连磕了三个响头。他双手捂脸,发出了无法抑制的哭声……
  痛哭一场之后,他站在家门口,扯开一条衣缝,掏出一个存折,打开看了看,揣入衣兜,推门出去了……
  王小嵩带着母亲到一家医院看眼疾,在搀着母亲上楼的时候,他与另一个女人擦肩而过,这时,他看到一张多么熟悉的脸!
  在那个瞬间,他惊呆了,他似乎嗅到了一股过去年代的气息;熟悉的、愁苦却又温馨的气息。而且,他分明注意到,在他注视着的那张脸上,也有着与他同样的惊愕。
  但是,这怎么可能!他还是脱口喊了出来:“郝梅!”
  郝梅缓缓回过头去,背着女孩儿下楼了。王小嵩抛下母亲,追下楼梯喊道:“郝梅!郝梅!”
  郝梅背着女儿已到了更底层去了。王小嵩两头不舍,最终还是回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问:“你碰见谁了?我怎么听着……你叫的,好像是郝梅两个字?”
  王小嵩说:“是……我觉得,一个女人……那么像郝梅。”
  “像归像……郝梅,不是已经……不在了么?”
  “是啊……郝梅……已经不在了。”
  王小嵩扶母亲上了楼,扶母亲在长椅上坐下。王小嵩还不甘心:“妈,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我去……”
  母亲理解地说:“去吧。我也有这种时候,明明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可不当面问问人家却不死心。”王小嵩离开母亲,奔下楼去。
  母亲坐在长椅上,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曾经看到过的往事,却更加清晰地出现在头脑里。刚才王小嵩叫着郝梅,深深地触疼了她的心坎。她忆起了那个冬夜,郝梅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从兵团回来;穿一身兵团战士的棉袄棉裤,头戴羊剪绒的兵团战士帽,小脸冻得通红,一进门她就说爸妈都到干校去了,家里的房子也被别人占了,母亲从内心里爱悦地告诉她:今后大娘的家,就是你的家。那时的郝梅,已经出落得多么俊秀啊!她替郝梅揉搓着冰冷的双手,郝梅也为能有一个温暖的家庆幸得热泪盈眶。
  走时还是个小孩子,这次回来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郝梅给自己的父亲、母亲、而且还给小嵩,一人织了一件毛衣。郝梅带回来多少好东西呀,木耳、黄花、蘑菇、猴头儿……在郝梅去探望在干校的父母之前,她和郝梅一同包了那么多的饺子,冻在外面,不一会儿就冻得“嘎嘎”的。她们把冻好的饺子倒在面口袋里,走时,她特意嘱咐郝梅,让郝梅告诉她父母,她这个破家,以后就是郝梅在城市的一个家。
  至今,在这医院的长椅上,母亲还能清晰地看到,大雪飘飘中,渐渐远去的郝梅……
  王小嵩失望地回到了母亲身边说:“妈,你等急了吧?”
  母亲说:“妈没急……人和人啊,是缘分。有时候,不能不信缘分。妈和你小姨,就缺缘分。虽然认了干妹妹,却好像命里犯克。你和郝梅那孩子,看来也是没缘分的。儿子,忘了她吧!再说你已经成家了,都当爸爸了。就是她还活着,又如何呢?”王小嵩也在长椅上坐下,问:“妈,你……清楚郝梅些什么事儿吗?”
  “妈怎么会清楚哇?自从她探家,在咱们家住过几天后,一回兵团就没了音讯。有年振庆探家回来,我问,才知道那孩子染上什么出血热了,已经不在了。你也是从振庆和徐克那儿知道的吧?”
  王小嵩叹道:“是。振庆往大学里给我写信告诉我的。”
  母亲说:“振庆那孩子可从不编瞎话,再说他没来由编瞎话骗妈骗你。干什么呢?”
  “是啊,振庆不会那样的……”
  母亲睁着空蒙的眼又说:“不过……你这么一问,我想起一些事儿来,心里倒也有点儿犯疑……”
  “妈,什么事儿?你快说!”
  母亲叹了口气:“当年的一些旧事儿,不说也罢……”
  王小嵩央告着:“妈……”
  母亲坚决地说:“别问,妈不想说的事,你怎么问也没用。”
  王小嵩也严肃地说:“妈,有些事儿你不能瞒我,这对我很重要。”
  母亲说:“比你一心想治好妈的眼睛还重要?”
  王小嵩的目光,却被另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所吸引,那女人穿的衣服和他刚才认为是郝梅的女人穿的衣服差不多。
  他追了上去,那女人当然不是郝梅,背着的是个男孩儿。
  王小嵩在医院里碰到的那个女人,其实正是郝梅。这个早已“死”去的人,也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她背着的那个不能走路的孩子,是她的女儿芸芸。她背着芸芸挤上公共汽车,在拥挤的车厢里站着,一个老者看不过去,给她让了座。
  一三四
  郝梅对老者笑笑。女儿在妈妈背上说:“爷爷,谢谢您!”
  两个坐着的女青年议论着:“这女人真不像话!人家老头给她让了座儿,连声谢谢也不说。还不如她孩子有礼貌呢!”
  “就是。孩子毕竟有老师多少教育点儿,到了她这种年纪谁还有义务教育她啊?”
  “因为有这样些个人,所以我才偏不学那份儿雷锋呐,学了又不落好儿。”
  女儿猛地朝后座扭回头,分明想声明什么,更想抢白她们什么。郝梅的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女儿的嘴。
  被捂住嘴的女儿抬头望着她。她也望着女儿,摇了摇头。
  女儿眼中渐渐充满了泪。车到站了,郝梅背着女儿下车,朝家走去。在一个单位门口,芸芸说:“妈,你把我放那儿,歇会儿吧!”指指单位门前的水泥护花台……
  郝梅摇头。芸芸又说:“妈,你怕我凉着是不是?坐一会儿没事的。”
  郝梅发现垃圾筒那儿有破包装箱,背着女儿走过去,一手捡起来看了看,见还干净,拿着走到护花台那儿,将里面折到外面,给女儿垫着坐下。她坐在女儿身旁,搂着女儿。芸芸掏出手绢,替她擦汗:“妈,我心疼你……”
  郝梅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脸偎向女儿的脸。一对外国男女青年见状,给她们偷拍了一张照片。
  外国女青年拿着立显照片走到她们跟前,将照片递给郝梅,郝梅礼貌地报以微笑。
  芸芸说:“谢谢阿姨!”
  外国女青年问她:“照得好吗?”
  芸芸说:“好。真好!”
  外国男青年高兴地点头:“你说好,我们,非常高兴!拜拜!”
  芸芸挥挥手:“拜拜!”
  母女二人挥手与外国男女青年告别后,欣赏照片,对视而笑。她们笑得那么愉快……歇够了,郝梅背起女儿继续走。她们走进一个院子,走到了自家小屋门前,女儿在她背上用钥匙开了门——看来她们早已习惯如此了。
  屋里陈设当然再简单不过,与张萌的居处相比,更显得一贫如洗。郝梅刚将女儿放在床上,有人敲门:“能进吗?”
  郝梅开门,迈进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那是邻居老潘,他说:“我中午买了两袋儿包子,给你们送一袋来。这几根黄瓜我已经洗干净了,再拌个凉菜,挺好的一顿午饭。”
  郝梅满脸感激,急忙从兜里掏出钱来要给老潘,老潘推卸:“这是干什么啊!邻里邻居的,这不就见外了么!”郝梅求援地望向女儿。
  女儿领会地:“叔叔,那我就替我妈多谢您啦!”
  老潘见女儿手中拿着照片,走过去问:“让叔叔看看,照得真不错!谁给你们照的?”
  “在路上,两位外国朋友给照的。那种照相机可高级啦,当时就能出这样的照片……”
  老潘开玩笑说:“送给叔叔吧,怎么样?”
  芸芸舍不得地:“这……就一张……”
  老潘说:“舍不得?那……借给叔叔翻拍一张,然后再还给你。”
  芸芸说:“拿去吧,可一定得还。我妈妈也喜欢这张照片……”
  “叔叔保证还。芸芸,你妈妈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啊?”
  芸芸困惑地瞪着对方……
  老潘将声音压得更低:“叔叔打算为你们改装一辆旧自行车,改装成个三轮的。在你妈生日那天送给你们,那你妈妈就不用再背着你去看病了。”
  芸芸说:“在我过生日那一天送给我们不行么?”
  老潘不禁一怔:“当然也行啦!”厨房里一直响着郝梅切黄瓜的声音……
  芸芸说:“我妈妈的生日是四月份,那就要等到明年了。我的生日是九月二十六号,再有一个月就到了。叔叔你能争取在我生日那天送给我们么?我妈妈天天背着我去看病,我可心疼她了……”厨房里响着爆锅声、添水声……
  老潘心有所动地抚摸着芸芸的头:“叔叔一定争取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们。”
  芸芸说:“叔叔,我要告诉你一句悄悄话儿……”
  老潘见她一脸郑重,将耳附在她嘴边。芸芸郑重地说:“我老想,我还不如死了,让我妈少替我操份儿心,少替我受份儿累……”
  老潘严肃地板起了脸:“芸芸,听着,再也不许你有这种想法,尤其不许你当着你妈的面说这一类话!”
  郝梅端着热腾腾的包子、拌好的凉菜走入屋。
  老潘站起来说:“你们吃饭吧,我走了……芸芸,记住我的话啊?”芸芸点点头。
  老潘走出门去。郝梅狐疑地望着女儿。
  芸芸见状,赶忙解释:“妈,叔叔只不过对我说,平时要多体谅你,听你的话,别惹你生气……”郝梅将女儿抱在椅子上。
  一三五
  母女二人在旧方桌面对面吃饭。饭后,郝梅擦桌子,芸芸将作业本和课本铺开,准备写字。
  郝梅则坐到女儿对面,检查女儿的算术,并划“√”和“”。芸芸停止写字,望着母亲批改。
  “妈,那道题没错。”郝梅抬头看看女儿,又看书,将“”改成了“√”。
  芸芸:“下一题也没错。”郝梅又抬头看看女儿,自己在纸上演算一题。又将“”改成了“√”。
  她歉意地对女儿笑笑。
  芸芸说:“妈,我想和你谈一谈。”
  郝梅摇头,表示不同意。
  芸芸又说:“你有心事,才会批错。要不我思想没法集中,就像妈妈现在一样。”
  郝梅的目光流露出了惊讶。她将双手平放在桌上,注视着女儿,准备与女儿倾心一谈的样子。
  芸芸问:“妈,那个人是谁?”同时将一个小本儿和一支笔推向母亲。
  郝梅在一页纸上写道:“哪个人?”又将纸推向女儿。
  芸芸说:“在医院碰见的那个男人。”
  郝梅在第二页纸上写道:“我不认识他。”
  芸芸说:“那,他为什么认识你呢?”
  郝梅在第三页纸上写道:“他认错人了。”
  芸芸看过之后又问:“他为什么还能叫出你的名字呢?”
  郝梅在第四页纸上写道:“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她每在一页纸上写完字,都不忘记画上一个句号,推向女儿。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不难看出,她用笔做出的回答皆是违心的。
  芸芸问:“你不但和另外一个女人长得像,而且和她一样,同名同姓?”
  郝梅怔住了。母女二人目不转睛地互相注视。
  郝梅在第五页纸上写了一个字:是。这一次她没在“是”后面画句号,也没推向女儿。
  芸芸缓缓摇头:“妈,我不信,这也太巧了。你当时装不认识他,可我知道他是谁。”
  郝梅又在第五页上接着写道:“别胡思乱想,好好写字!”
  芸芸急切地说:“妈,你真有事瞒着我,我不愿意你那样。如果是使你伤心的事,我会劝你的。”
  她将母亲推给她的那页纸又推给了母亲。郝梅在那页纸上又加了一个“!”再次推向女儿,表情渐渐严厉。
  芸芸在“!”后面画了一个“?”,推向母亲;郝梅在“?”后面画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表情更严厉地推向女儿。
  芸芸用笔将那一串“!”都画了“”,在另一页纸上满纸画了一个大“?”,推向母亲。看得出来,她在耍执拗的小脾气了。郝梅也换了一页纸,生气地写了一句话:“罚坐二十分钟!”
  她将女儿的书本收拢在一起,将小闹钟啪地冲着女儿摆在桌上。芸芸见母亲真的动气了,流露出了怯意,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成被罚的样子。
  郝梅看也不看她,起身到外屋去了。郝梅在外屋想找什么活儿干,借以平息情绪,可她转了一圈儿,却不知该干什么。
  她似乎要发出叫嚷,可只不过张了张嘴,她情绪无处发泄,用拳左右擂自己的头,她忽然发现洗衣盆、洗衣板、小凳子放在一起,盆里还有洗过衣服没倒的水。她从身上扯下围裙,坐下去洗起来。
  望着狠狠搓围裙的双手,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当年的北大荒。
  遥远的洁白的雪地上,两个人影相向奔跑——火红的落日在他们当中。他们终于跑到了一起,他们的身影充满落日里。
  他们相视微笑。郝梅看着王小嵩:“你黑了。”
  王小嵩也看着郝梅:“你也是。”
  郝梅不知再说什么好,明知故问地:“你……干什么来了……”
  王小嵩笃笃诚诚地说:“回老连队来看看你呗……”
  郝梅低下头笑了。
  王小嵩望着远处老连队的房舍:“真想老连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