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15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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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究竟听说什么了?”吴振庆问。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追出去问的吗?”
  “我上厕所去了。”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吴振庆隔着桌子欠身从韩德宝手中夺过烟,将脸侧过一边,一口接一口地猛吸。
  韩德宝又从兜里掏出几盒烟,放在吴振庆那边桌面上,吴振庆看了一眼,没动。
  韩德宝生气地说:“你揣起来!”
  吴振庆默默地将烟揣了起来。
  韩德宝问道:“有前科没有?”
  “你他妈问谁呢?”
  “我他妈问你呗!”
  一一九
  吴振庆火了:“对我你还不了解吗?还他妈问这种话!”
  韩德宝也火了:“不是除了你还关着好几位吗?”
  吴振庆火气冲天地发泄起来:“他们跟你我有什么不一样?出生后挨饿,该上学的时候革命,该工作的时候下乡,该成家的时候返城,返城了又没工作,成天跟我到处揽活干。没有偷过的,没有抢过的,没有杀人放火奸污妇女,遵守交通规则,不随地大小便,买东西排队……”
  韩德宝早听得不耐烦了:“照你这么说,都是些大大的良民了!”
  吴振庆喊道:“那可不是么?不但是良民,而且都是些顺民,不是顺民,当年能稀里糊涂地就下乡了么?”
  韩德宝忍不住拍了下桌子:“那你怎么被关在这儿了?”
  吴振庆被问住了,竟也一拍桌子叫道:“你他妈的一直跟我吹胡子瞪眼干什么?你还拍桌子!韩德宝,你听着,算我刚才的话是放屁!我不是给你丢了人么?从今往后,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就是了……”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拍桌子。
  一位公安人员冲进来,对吴振庆吼道:“你干什么你?他好心来看你,你倒在这儿耍起威风了!”
  吴振庆叫道:“他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来提审我的!德宝,提审我也轮不到你!到你有资格的那一天,我也犯不到你手里!我今天既然犯了,我吴振庆就有把牢底坐穿的……”
  不待他说完,那个公安人员啪地扇了吴振庆一耳光。
  吴振庆沉默了,瞪着韩德宝。公安人员将他推到门口,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韩德宝,韩德宝一动不动地坐着,垂视着桌面,一口接一口地吸咽。
  韩德宝又来到徐克家,扔下警帽转身进入洗漱间,洗完脸又冲了头。出来才看到王小嵩还在这里,他本来已经买好火车票,准备回北京了。王小嵩问:
  “去看过振庆了?”
  “看过了。”
  “能早点儿放出来吗?”
  韩德宝对他们说:“你们看过晚报了?”
  他们点点头,其实大家都知道事情是在往难办处发展。韩德宝比他俩知道得更清楚。他去参加了市公安局的会,在会上不仅听到姚副局长对这起案子的意见,还听说姚副局长点了他的名,说:“在我们的同志中,有的人和罪犯有这样那样的特殊关系。”也看到了他的岳父对他那充满火药味的态度。
  可徐克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大不了我去把振庆顶替出来!”
  韩德宝一听这话就冒火:“你以为公安局是什么地方?谁想顶替谁就顶替谁?”
  倒是王小嵩很明事理,他拿出自己的火车票,请徐克帮他退掉,并说:“振庆的事儿没结果,我不回北京。”
  韩德宝将一只手按在王小嵩的手背上说:“我到你家去了,见到了大娘。大娘的眼睛……我心里很难过……你晚回北京几天也好,我想这也是大娘的愿望。我虽然不像你和徐克、振庆,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可自从咱们一块下乡,我是把你们三个人都当成亲兄弟的。我……但凡能帮上忙的事,我韩德宝绝不会往一旁躲闪……”
  王小嵩自然非常感激,他知道韩德宝是个够意思的铁哥们儿。但现在不是相互亮出真心表一表的时候,静下来一想,他忽有所思,对韩德宝说:“德宝,和你们公安局打交道的事儿,我不大懂,不过,旧社会还讲个保释什么的,现在你们讲不讲这一点呢?”
  韩德宝说:“讲倒是还讲,不过这样的情况少有,那得看是谁保谁。就咱们三个,保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施工队的工头?门儿都没有!”
  王小嵩说:“要是作保的人多了呢?比如几十个,上百个?”
  韩德宝和徐克都不解地望着王小嵩,王小嵩说:“我的意思是,咱们北大荒那么多返城知青,熟人找熟人,一个连队找一个连队。串联一百来个人一同作保,不是咱们办不到的吧?说不定,有些人的父母还是当官的,再让他们动员动员他们的父母……”
  韩德宝说:“这……不等于是向我们公安机关施加压力吗?”
  王小嵩不否认这一点:“就算是那么回事吧。如果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哪怕这是条下策,我看也不妨试试。”
  韩德宝沉吟了一会儿说:“局里要是知道我参与了这事,我这身警服就别想再穿了。”
  徐克倒不以为然:“我俩不出卖你,谁会知道你参与了?”
  王小嵩不完全认为此举是向公安机关施加压力,他认为,这只是哀求战术,为的是最大限度地争取公安机关的宽恕。
  直到离开这间屋子,韩德宝也没有向他俩表态。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在楼梯上遇见对门的邻居,告诉他他母亲也到他姐姐家住去了,走之前留下话,希望他早点把媳妇接回来。
  韩德宝开了门,呆坐在空空的屋里。他的目光落在玻璃板下的一张照片上,那是他和王小嵩、徐克、吴振庆当年在北大荒的合影,他从玻璃板底下取出这张照片,久久地注视着。
  从离开徐克家的第二天起,韩德宝就率先开始征求签名的工作。王小嵩的这个主意不错,至少是不难做到,因为满大街到处都是返城知青。有摆摊修自行车的,有骑辆三轮车贩卖家具的,也有混得好点儿,临时代课当老师的。韩德宝心里揣着签名的主意,见到“战友”就搭讪,先聊别的,然后切入正题,苦口婆心,最后摊出“牌”来,让人签名。“战友”们处境大都不好,当然也分各色人等,有的二话没说,痛痛快快地就签名了,不仅签名,还要发一顿义愤;也有的明白表示不签,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已经沦为谁也不敢得罪的底层人物了,再惹出点儿麻烦事儿来,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那位当临时代课老师的“战友”就是这样,他对韩德宝说:“不是驳你面子,我还真有点儿不敢签这个名。你想,万一事态扩大,公安局到学校里来一调查,一谈话,弄不好我连代课的机会都没有了,那我不成失业公民了吗?”
  但当韩德宝就要离开时,他又把韩德宝叫了回来,以补偿的口吻说:“这样吧,咱们排当年那些人还都和我保持着联系,我把他们的联络方式都开给你,你去找他们,就说我说的,希望大家能签名的,都签上……”
  一天,他在大街上遇到了王小嵩。王小嵩告诉他,他找了好几个老同学,手上已经有二十来个签名了,有几个没正经工作的,打算早日把吴振庆保出来,进吴振庆的施工队工作呢。韩德宝则说:“我的成绩比你大,明天再奔波一天,我看一百来个人不成问题。我开始信心十足了。”
  徐克在一家小饭馆吃完面条,付了钱正等找头,突然从窗外看见一个女人,虽然已有很久没见过了,但他还是认出她是张萌。服务员过来对他说:“找你钱。”他有心接钱,又怕张萌走远,挥了下手说:“算了吧!”匆匆向外追去。
  他在人行道上边跑边叫:“张萌!张萌!”
  一二零
  张萌站住了:“徐克?”
  徐克走到张萌跟前,气喘吁吁地说:“行,还能叫出我的名字。你哪去?”
  张萌说:“回家啊。”
  徐克大大方方地说:“我陪你走一段。”
  张萌好像不太乐意:“这,不耽误你什么事吗?”
  徐克就跟没听出来似的:“我没什么事,刚才在前面那小饭馆里吃了碗面条,正巧你从窗前经过,我一眼就把你给认出来了。”
  张萌不无几分勉强地说:“那……好吧。不过我走得可快。我刚下班,回家吃饭,吃了饭还得赶去上夜大。”
  “哟!”徐克肃然起敬,“考上夜大了?好样的。”
  张萌淡淡地叹了口气:“年龄过线了,要不何至于上什么夜大。”她看了下表,抬起头来,“我们别站着说了,走吧。”
  她确实走得极快,徐克还真有点跟不上她:“看来你的时间挺宝贵的。”
  张萌边走边说:“谈不上宝贵,紧迫而已。”
  “当年,自从你离开连队,我就再没见过你。”徐克说完,看着张萌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说:“你一点儿没变……”
  张萌说:“这怎么可能?当年我才十八岁,现在我已经三十多了。”
  徐克多少有些讨好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不像咱们那些别的女战友,她们现在一个个连点水灵劲都没有了……”
  张萌回头:“我还有么?”
  徐克说:“你还有,你当然还有,挺多的呢。”
  “谢谢!”张萌似乎还领情。
  “你在哪儿上班?”徐克问。
  “晚报社。”
  徐克更肃然起敬了:“唔?还是得有个好爸爸啊!”
  “这和我爸爸没什么直接关系,他们公开招聘,我去应聘,录取了。”
  徐克忽然有些酸溜溜地说:“不少当官的在文革中死了,国家现在正缺干部,你爸爸又高升了吧?”
  张萌冷冷地说:“我爸爸也在文革中死了。”
  徐克倒吸了口冷气:“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
  张萌还是拒人千里的口气:“没什么,谁都得死。你在哪个单位?”
  “我么……目前还没有正式工作呢……做点捣腾服装的小买卖……反正都是为人民服务,对不对?”
  “对。”张萌显然不再想谈什么。
  徐克倒有点纠缠不休似的:“你就不想问问我别的什么问题?”
  “还问你什么?”
  “比如吴振庆、王小嵩、韩德宝他们的近况……”
  张萌干脆地说:“不想。”
  徐克生气了,他停下脚步;然而张萌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他站住了,继续匆匆往前走。
  徐克追上去,一直跟她走到一幢新楼前,张萌站住说:“我到家了。”
  “你……住这儿?”徐克的口气有些纳闷,那意思分明是:你怎么居然有幸住这儿!
  张萌抬头仰望着说:“住这儿。”瞧着徐克又说:“你是不是又想说还是得有个好爸爸?”
  “没有。”
  “你要对我说,就说。这时候说正对,房子是给我爸爸落实政策的名义分给我的——尽管他已经死了。”
  看着徐克一时语塞,张萌向徐克伸出了一只手:“你要是没什么话可说了,我就该跟你说再见了。”
  徐克不握她的手:“张萌,我……想跟你到你家里去谈谈……”
  “这……”
  徐克急急地补充了一句:“就占你几分钟时间……可不可以?”
  张萌只好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绝不能耽误我去上夜大。”
  徐克赶紧答应:“当然。”
  走到楼梯上时,徐克叫了一声:“张萌……”
  张萌转身看着他,徐克问:“你……结婚没有?”
  张萌反问:“你要和我谈的,跟这一点有关?”
  一二一
  徐克马上赔笑:“无关无关!不过怕你已经结婚了,我和你爱人不认识,他不欢迎,显得我很冒昧的……”
  张萌也笑了:“我和我爱人也不认识呢,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儿,是干什么的呢!”
  徐克说:“这样就好……”
  张萌站住了:“这样就好,怎么好?”
  徐克立刻解释:“我的意思是……这样,我就没什么不方便的感觉了……”
  到了张萌家门口,张萌掏出钥匙,犹豫着并没有马上开门,问:“你究竟想和我谈什么?”
  徐克说:“进了屋再说不行么?你看你这个人,难道我还能对你起歹心么?我要是这样,当年不就……”
  张萌笑了:“我可没这么想,我不过有点儿好奇。你的样子使我觉得,你可能碰上上了件糟糕的事儿,而我现在又几乎没有任何帮助别人的能力。”
  她开门,让进徐克。
  这是一间两居室的房子,水泥地没油过,客厅里只有旧沙发、旧书架、旧桌子、旧木茶几,都是以前张萌家的老家具。桌上除了台灯,什么也没有。书架上只有几册数理化方面的书。
  “随便坐……”张萌一转身进了厨房。
  卧室的门半开着,只能见到一张单人床,床头是一只皮箱,张萌带着它下过乡。徐克显然对它并不陌生,他严肃地、认真地望着它。
  张萌拿着一个馒头、一双筷子和一碗菜走了进来,她坐在徐克对面的沙发上,边吃边说:“说吧……”
  徐克开门见山:“你不至于忘记吴振庆是谁吧?”
  张萌默默地吃着,没有什么反应。
  “他进公安局了。”徐克说。
  张萌一愣,“他……他干什么违法的事了?”
  徐克像得了理:“他替人打抱不平。”
  沉吟了一会儿,张萌说:“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
  徐克静静地说:“我们一些当年的兵团战友,想联名把他保出来……”
  张萌不等他说完,便说:“请替我到厨房把暖水瓶拿来……”
  徐克站起来,从厨房捧来暖水瓶,并将水倒入张萌举手托起的碗里。
  徐克说:“他是为了我,才进公安局的……”
  张萌突然问:“他……不会是和火车站那件事有关吧?”
  徐克说:“正是和火车站那件事有关。今天我偶然碰上了你,希望你能在这张纸上签个名。签名的都是些下里巴人,正缺少像你这种人……”说着从兜里掏出两页纸给张萌看。
  张萌接过纸看了一遍,还给徐克:“我不能签。”
  “为什么?”
  张萌说:“晚报上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徐克大惊:“你……原来是你写的!你知不知道,没有你那篇文章,他也许已经放出来了!你那篇文章等于火上浇油,公安局的头儿们看了,要严办他们几个兵团战友……”
  张萌急了:“可我当时怎么会想到是几个兵团返城的知青呢?更不知道他也在其中……”
  徐克说:“不管怎么说,那你更应该签名了!”
  张萌没接徐克递过来的纸,轻轻说:“我不能签。文章是我写的,我再参与签名保他,我究竟算怎么回事?我这记者今后还当不当了?我今后还希不希望人们关注我报道的事了?”
  徐克盯着她,缓缓折起了那两张纸,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张萌低下头,默默吃着。
  徐克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张萌……”
  张萌抬头望他。徐克咬着牙,从嘴里迸出了几句话:“我早就明白,你们这些大官小官的儿女,和我们普通老百姓的儿女,就是他妈不一样!”
  一位男教师正在讲解李商隐的诗——这首《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古今爱诗者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寓意较深的一篇诗。自宋元以后,揣测纷纷,莫衷一是。下面,我先将这首诗读一遍: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二二
  教室里几乎座无虚席。然而学生们都不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青年学子,而是一些早已应该工作有成的男人和女人。相当多的人穿着工作服。看得出他们是直接从班上赶来的。他们听得极认真,满目求知的渴望。后排座有人在边听边啃烧饼——张萌端坐在他们之中……
  张萌旁边有一男一女在悄语。
  那女的说:“能把你前几堂课的笔记借我抄抄吗?”
  那男的问:“你前几堂旷课了?”
  “不是,我是替我丈夫来听的。他改夜班了,这个月上不了课了。”
  男的有些同情了:“我的笔记太乱了。不要紧,我替你向别人借。”
  “那太谢谢你了。”
  那男的向张萌借笔记,张萌将自己的一本笔记递过去。
  对方感激地朝张萌笑,塞到了她手里一点儿什么,她低头一看,是一小瓶樟脑油。张萌往自己太阳穴抹了抹,正欲还给对方,不料被另一只手接过去了。
  樟脑油在一只只手中传递着。
  男人和女人,张萌的同代人,纷纷往太阳穴上抹……
  有一个男的伏在桌上睡着了,他旁边的人捅醒他,递给他樟脑油,但小瓶里已滴不出来了。有人悄悄将茶杯递给他,示意他往小瓶里倒点儿水。
  他照办。终于从小瓶里倒出了茶水和樟脑油的“混合剂”,然后将手心往脸上一抹。
  张萌望着这一切情形,不禁想起当年的小学课堂上,韩德宝分抛豆饼给同学们的情形。
  老师严肃地问:“后几排的同学怎么回事儿?”
  在张萌的回忆中,小学女教师变成了现实中的男老师,那老师问:“我讲的有问题么?”
  一位女学生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老师……不是……我们……大家在抹樟脑油……”
  老师点了点头:“明白了……还有人在偷偷吸烟是不是?”
  几个男学生惭愧地暗暗将烟掐了。
  老师苦口婆心地说:“我知道,你们全体能坐在这里的,既是你们同代人中的幸运者,又是克服各种各样困难的人。我的儿子和女儿,也是你们的同代人。我多希望他们也有幸坐在你们中间。可是,儿子埋在了北大荒,女儿嫁在了北大荒。所以,我给你们讲课的心情,很特殊,很复杂。我不在纪律方面过分苛求大家,但是,大家可千万要对得起这种幸运……一弦一柱,犹言一音一节。瑟具弦五十,音节最为繁复。聆锦瑟之发音,思华年之往事,音繁而绪乱,情惘以难言。年华——正所谓美丽的青春……”
  在老师的讲述声中,张萌又陷入了回忆,她想起了自己当年和那个市“红代会”的头儿徜徉在松花江畔,遭到郝梅谴责,遭到吴振庆等敌视的情形;又想起她要离开连队,遭到吴振庆等阻拦的情形,还想起她和吴振庆因救火在森林中发生的种种情形……
  忽然张萌前排一片骚乱,使她回到了现实——原来是一位母亲带着孩子来听课,而孩子发起了高烧。那母亲叫着:“小强!小强!小强你怎么了?”
  另一位女学员用手试孩子前额,吃惊地嚷起来:“哎呀,这孩子在发高烧!”
  母亲都要急哭了,她像是在对谁辩解:“我……我没注意到他在发高烧……小强,小强你醒醒呀!妈妈对不住你,妈妈太自私了……”
  一位男学员说:“还哭什么呀!快送孩子去医院啊!”
  老师踏下讲台,走过来,感慨万千地:“这太过分了!不,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太委屈孩子了……哪位同学去给拦辆出租车?”
  张萌站了起来,她跑下楼梯,跑出校园,在马路上拦住一辆汽车,司机摇头不拉。正欲开走,张萌拉住了车门,一些学员陪着那位母亲走来,母亲抱着孩子坐入车里,大家伙儿将钱一一塞在母亲手中,车在夜幕中开走了。
  张萌驻足目送,良久,她发现身旁已无他人了——她想着什么,没有回学校去。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张萌来到现任市政协副主席的赵叔叔家里,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刚刚说了一点自己的想法,赵叔叔就开始驳斥她:“小萌啊,我劝你还是不要搅和到这件事里头去。文章是你写的,你又暗中和扰乱社会治安的人串通一气。搞什么联名保释,你扮演的又算个什么角色呢?”
  张萌说:“赵叔叔您没听明白我的意思。签名,我肯定是不参加的。无论谁再来找我,我也是不参加的。我只是想请您,以政协副主席的名义,向市里的领导和公安部门的同志客观地反映一下他们不是流氓,不是歹徒,不是社会渣滓。他们是返城知青,不过一时冲动。何况,我相信他们会吸取这一教训的……”
  赵叔叔问:“你相信?你凭什么相信呢?”
  张萌很有把握地回答:“为首的是我的小学同学,中学又在一个学校,一块儿下的乡,当年曾是我班长,他还……还……”
  “还爱过你是不是?”
  “还救过我的命。如果没有他,我也许就没有坐在您面前跟您说话的这一天了……”
  赵叔叔沉吟地,似有几分理解地说:“是这样……那么,你是否等于在承认,你那篇报导是不客观的呢?”
  一二三
  张萌低下头说:“我……我承认。我当时只考虑到自己要尽快完成这个月的发稿任务。只一心要为本报抢一条新闻,匆匆写完就发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返城知青,更不知道有人还是我当年的班长、救命恩人,便在文章中把他们指斥为扰乱社会治安的坏分子,这件事的结果不能扭转的话,我的良心太不安了。”
  赵叔叔缓缓地说:“小萌啊,我劝你还是冷静地想想,究竟怎样做对自己更有利。尽管他们不是所谓坏人,但他们毕竟扰乱了社会治安,这已经成为一个事实,而且成了公开性的社会事实。所以你也大可不必太自责,太内疚,太觉得对不起谁似的……”他起身给张萌的茶杯里添了些水,接着说,“小萌啊,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这虽是《战国策》里的一句古话,但也是大白话,不必我解释,你能明白。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么?是庄子……”他站了起来,踱到墙上的一幅条幅前。
  条幅上写的是——少年乐新知,衰年思故友。
  “知道庄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么?”赵叔叔问。
  “知道……”张萌答道,“鱼和鱼如果一旦离开了水,尽管互相张口出气以救,互相靠口水以生,还莫如彼此忘掉曾经是鱼,曾经共同生活在江湖……”
  “行,夜大没白上。”赵叔叔说,“基本上就是这么个意思。你们这一代人的特殊经历,你们这一代人之间的特殊感情,挺有意思,挺值得研究。但是我可以断言,今后随着你们各自命运的变迁,它是会渐渐稀释如水的。它并不需要别人去评说,首先就会在你们自己之间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没有什么价值了。既然迟早会是这样的,你现在又何必非那么认真呢?事实上你现在已经和他们大为不同了。你有了他们中许多人可望不可及的工作。有了房子,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回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你要开拓新的社交接触面,建立起新的社交圈子。人嘛,免不了总是要社交的。你实际上正是要从你们这一代的群体之中挣扎出来。而只有挣扎出来,作为单独的一个人,你才可能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你的个人命运才可能是乐观的。时代矫正它的错误,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之所以总是提心吊胆,防止时代犯历史性的错误,那是因为它矫正错误时付出的代价往往是很大的,甚至可能是一代人……”
  张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赵叔叔说得兴奋起来,预言家似的,哲学家似的,一发而不可收拾地继续着:“而你们同代人们,他们每一个人目前所做的,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呢?那么你又何必把一种过去了的感情,看得那么神圣,那么重要呢?其实根本不值得你连课都不上了,这么晚了还专门来求我。”
  张萌终于由虔诚而逆反,今晚,她已下定了决心,她说:“叔叔,您别往下说了。您的话我认为都是有道理的,我都能虚心接受,也明白您是为我好。我知道我父亲临死的时候,托付您关照我。可是我要靠自己,所以不愿给您添什么麻烦。但是这件事……这件事我破例地郑重地求您一次,您破例地爽快地答应我一次吧!叔叔,张萌真的求求您了……”
  她说着抓起了桌上的红色电话。
  赵叔叔赶紧走过去:“哎,那是专线……”
  张萌抓着电话筒跪下了,哭了……
  赵叔叔动情了:“你!……哎呀小萌,你这是干什么呢!好好好,快起来!我答应你!”
  张萌坚定地说:“那您这就打电话。否则我老跪着。”
  赵叔叔不得已接过了电话:“好好好,我打我打,你这孩子呀!……你倒是叫我给谁打呀?”
  张萌还没来得及起来,一位英武的军官推开了门。见状一怔,赶快又退出去了。
  张萌起来后坐在沙发上,发窘地朝门看了一眼。
  赵叔叔认真地说:“我既然当面答应你了,我就绝不食言。换一个角度想想,返城知青们,目前是城市中的一个敏感的群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失为一种处理方法。不过,这种意见从政协副主席的角度提出,要提得得体,措词要推敲,是不是?你放心吧,我明天上午一定打个电话,不,写一份正式的书面意见为好,你说呢?”
  张萌不好意思地噙泪笑了。
  赵叔叔说:“你呀!我这等于是被你逼上梁山!今后再也不许跟我来这套!”
  “我发誓再也不麻烦您了叔叔……”
  赵叔叔坐在沙发上又说:“好了好了,我问你,在报社中同志关系怎么样?”
  “还行。”
  “领导关系呢?”
  “还行。”
  “怎么叫还行呢?”
  “还行,就是还行的意思呗!”
  “这算是什么回答问题的方式?我给你样东西。”
  赵叔叔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生日贺卡,递给张萌:“你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吧?已经过去十几天了。还是你阿姨扳着指头算出来的呢!她说,你总也不来,我们想关心也关心不到,就以我们全家的名义,给你填了张贺卡,嘱咐我在生日之前寄给你,我却忘了。”
  张萌由衷地说:“谢谢叔叔和阿姨……我太忙了。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上学,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的。”
  赵叔叔说:“我知道你忙。所以我们也不怪你不常来。小萌啊,我们是想把你当自家人看待的,我们把你爸爸的托付看得很重。”
  张萌又感激地流出了泪,正在这时,门外有敲门声。
  一二四
  赵叔叔朝门口喊道:“进来!在自己家里敲的什么门,又不是进首长的办公室。”
  进来的是那位英武的军人:“爸,你不是说还有两张内参电影票,让我和妹妹今晚去看么?”
  “噢,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走到衣架那儿翻衣兜。
  军人打量张萌,张萌不好意思抬头看着他。赵叔叔将电影票给了那军人,那军人说:“可小妹没回来。”
  “那……你就和小萌一块去看吧。《天云山传奇》。据说是挺好的片子。对了,我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是我儿子小涛。过去你们曾在一个幼儿园,记不记得?”
  张萌站起,拘谨地伸出一只手。赵小涛也伸出了手:“你是小萌吧?我爸爸妈妈总是提起你。”
  赵叔叔在一旁进一步介绍:“他现在是营长了,不过几个月后就要脱去军装,转业了。”
  赵小涛的目光愉悦地盯着张萌。张萌低下了头。
  这天晚上,他们一同来到电影院,电影散场后,赵小涛提出送张萌回家,张萌同意了。
  走到了张萌所住的楼前,赵小涛说:“从容慢走,反而走出了一身汗,当了十多年兵,不会慢走了!”
  张萌问道:“你的腿……受过伤么?”
  赵小涛不失自尊地说:“不愿引起你的注意,却还是被你看出来了。不过,并不妨碍我将来做一名好丈夫。”
  张萌笑道:“到我那儿坐会儿吗?”
  赵小涛礼貌地说:“太晚了,不了。”
  他啪地脚跟并拢,以标准的极帅的姿势向张萌敬礼。然后一转身,大步而去。
  张萌不无敬羡地望着他的背影。
  张萌回到家里,打开小半导体,里面正在播相声。她刷牙,洗脸,凝视镜中自己的面容,她洗罢脚,上了床,熄了灯,将半导体放在枕边,躺下了。半导体中相声说得很俏皮,引起阵阵笑声,她将被子往上一拉,蒙住头,在笑声中,隐隐传出了她的哭声……
  韩德宝厚着脸皮到岳父家接媳妇来了,岳母打开门,亲热地说:“德宝,快进来!”
  韩德宝走入室内,韩妻从一间屋里探出头看他;二人目光一遇,韩妻哼了一声,缩回了头。
  岳母问他:“吃了没有?”
  韩德宝答:“吃了。”
  岳母又问:“吃的什么?”
  韩德宝无奈地说:“小秀不在家。我一个人只好瞎凑合着吃呗!”一边说,一边想走进妻子待着的那个房间,不料妻子将门关上了。
  岳母说:“别理她。一会儿我动员她跟你回去。先到你爸屋坐会儿!”岳母将他轻轻推入客厅。
  岳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连头都不抬一下。岳母不满地说:“德宝来了你没瞧见啊?”
  岳父仍然看报:“怎么?来了就来了,还得我笑脸相迎啊?”
  岳母夺下报纸说:“人家德宝也没搞婚外恋,你们父女俩干吗都这样对待人家啊?”
  岳父一脸严肃地说:“别把我和你那从小没调教好的女儿往一块扯。你先离开一会儿,我要单独和他谈谈。”
  岳母对韩德宝说:“他要是没头没脸地教训你,你就到妈屋里来,妈还有好多话跟你聊呢!”
  岳父不耐烦了:“你离开一会儿行不行?”
  岳母只好悻悻地离去。
  韩德宝走到岳父跟前,递给岳父一支烟。岳父不接,又开始看报。韩德宝将那支烟放到桌上,退向沙发,坐下。
  岳父眼盯着报问:“你一个返城知青,在别人连正经工作都找不到的情况下,能进公安机关,应该感激谁?”
  韩德宝说:“感激党……”
  岳父:“光感激党啊?”
  韩德宝笑道:“爸,还应该感激您。”
  岳父又问:“工作了许多年的人都住不上房子,你却住上了两室一厅的楼房,又应该感激谁?”
  韩德宝赔着笑:“也应该感激您。”
  岳父:“那么你是怎么感激我的呢?用打我女儿的方式?”
  韩德宝小声说:“爸,我错了。我今天就是专门来向她承认错误的,诚心诚意地接她回去。”
  “我还以为你打算把她休了呢!”岳父没好气儿。
  韩德宝笑了:“哪敢呢?”
  岳父盯着他:“嗯?”
  韩德宝急忙改口:“我说错了,哪能呢?”
  岳父眼仍盯着报:“我女儿性子不好,这我知道。正因为她性子不好,才支持她嫁给你这个性子好的。结果呢,她这个性子不好的,倒挨你这个性子好的打。”
  韩德宝说:“我只打过她那一次,而且,只打了她一巴掌。”
  岳父厉声问:“觉得打的次数还少?”
  “不是,我……我今后一定改正。”
  一二五
  岳父终于放下了报:“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肯定也有她的不对。我问你,你是不是正在挑头搞什么联名保人!你想干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负责处理这桩案子嘛!存心拆我的台?你以为我的台就那么好拆?你不是不知道我最烦这一套!你们多能耐呀,居然搞了一份一百多人的名单!想靠人多势众压我?你在局里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一套!你那个战友不是扬言要把牢底坐穿么?好,我就按照法律,建议法院判他三年五年的!”
  韩德宝说:“爸,你听我解释……”
  岳母扯他:“甭跟他解释。”
  桌上的电话响了,岳父转身抓起电话,岳母趁机将韩德宝扯进了女儿待的房间。
  小秀在逗孩子玩儿,一见丈夫进来,背过身去。孩子看到他向他爬来:“爸爸!爸爸!爸爸抱!”
  韩德宝抱起儿子,连亲几口:“乖孩子,爸可想死你了!”
  韩妻嗔怒道:“光想孩子,你就把孩子接走好啦!”
  岳母开劝了:“小秀!你看你!人家德宝刚才在你爸面前已经认错了!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不吵架的夫妻,还过得有意思?吵归吵,好归好。”
  岳父满面怒容地出现在门口,指着韩德宝:“韩德宝,你小子能耐,了不起!居然把状告到市长那儿去了!我问你,你那帮北大荒的哥们儿,用什么收买了你?”
  韩德宝糊涂地问:“爸,我没有啊。您还不了解我么?我哪有那么大的活动能力啊!”
  岳父火气冲天,大声说:“你别跟我装糊涂!刚才那是市长亲自打来的电话。”
  韩德宝一脸不解地说:“这可怪了,爸,我真的没有。”
  岳父怒喝:“你行!这一次就算我服了你了!但是你给我记住,你那帮哥们如果哪天再犯在我手里面,玉皇大帝说情我也不给面子!”
  小秀看见父亲动火了,反倒护起了韩德宝:“爸,你先别发火嘛!你听他解释嘛!”
  “你给我住口!”
  小秀也火了:“怎么又冲我来啦!他好歹是我丈夫!你不能当着我的面这么教训我丈夫!你是我爸也不行!”说着还真伤心了,过来拉住韩德宝说,“走!德宝!咱们回咱们的家,不在这儿受窝囊气!”
  她从丈夫怀中抱过孩子,扯了丈夫便往外走。
  韩德宝在门口仍想解释什么,小秀将他扯出来了。
  岳母瞪着岳父:“你呀!你这个老家伙!你这不是存心扰乱家庭治安么!”
  帮韩德宝“提”过吴振庆那个公安人员走到拘留所一间小房外,冲里喊:“吴振庆!”
  吴振庆正贴墙倒立着,目光自下而上望着对方。
  那公安人员说:“嚯,把这儿当健身房了。叫你没听见啊!”
  吴振庆落下身体:“锻炼身体,振兴中华嘛!”——朝另外几名同时被拘留的“兵团战友”挤了挤眼睛。
  可是他们谁也笑不起来,都愁眉不展的。
  公安人员说:“你看,并没有人欣赏你的俏皮话儿。收拾东西,跟我走。”
  吴振庆问:“哪儿去?……是不是……把我给判了?”
  “怎么?怕了?要把牢底坐穿那股子勇气呢!”那公安人员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几个也收拾东西,一块儿跟我走。”
  其他几个人也不安起来,面面相觑,最后都将目光投向吴振庆。
  公安人员喊道:“都聋啦?这不过是拘留所,不是你们扎根落户的地方。”
  吴振庆说:“我不是一开始就供认不讳了么?天大罪名我一个人承担,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不过是些从犯而已。”
  公安人员嘿嘿一笑:“从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从犯就可以逍遥法外了?怎么想的呢?还而已!”
  吴振庆对大家说:“你们不要跟我去!哪也不要去!你们都要求上诉!能通知家里人替你们请律师的,就快找吧!至于我……我跟他走!”
  公安人员乐了:“满悲壮的嘛!……逗你们玩呢。你们的事儿了结啦!”
  “开玩笑?”吴振庆一脸狐疑地问。
  公安人员严肃了:“这种玩笑是随便开的吗?”
  大家又面面相觑一阵,立刻行动起来,争先恐后收拾东西,仿佛生怕略迟一步,会被扣住不让走……
  他们就这样被放了。一行人走出拘留所,上午明媚的阳光使他们一个个用手罩住了眼睛。他们头发长,胡子黑,衣服皱,虽然才不过被关了十几天,却像被关了十几年似的。
  吴振庆将手从眼上方放下时,发现韩德宝在面前。
  韩德宝说:“振庆,我是特意来接你们的……”
  一二六
  “哈,哈……”吴振庆回头望着身后的人说,“听到咱们这位兵团战友说什么了么?他说——他是特意来接咱们的。”又对韩德宝说,“亲爱的战友,不劳您从中周旋,我们不是也出来了么?您是不是有点儿,觉得怪不自在的呢?”
  “振庆!”马路对面,徐克等人在招手喊他。
  吴振庆对韩德宝说:“看,那儿也有人在接我们。所以呢,我们就不和您瞎耽误工夫了……”
  他撇下韩德宝,朝徐克他们走去。
  徐克向吴振庆介绍他带来的人:“都是战友。尽管他们这些人不认识你们这些人,但是他们都是签了名……”
  “签名?”吴振庆问。
  徐克反问:“你们不知道?”
  “知道什么?”
  徐克说:“看来你们是真不知道了。为了把你们保释出来,小嵩想了个联名上书的主意。一百多兵团战友签了名,一百多人都是我们三个一个一个去找到的。把韩德宝的腿都跑细了。光他自己就动员了五六十人签了名……”
  吴振庆和他的“同案犯”们,都转身朝拘留所望,韩德宝早已不在那儿了。
  吴振庆充满歉意地说:“真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又瞪着徐克,“都是因为你!”
  来接他的人中的一位说:“实际上,给你添麻烦的却是我们啊!”
  好多人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那肯定是我们了……”
  吴振庆困惑地将徐克让到一旁,低声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徐克悄悄说:“他们目前都没有工作,都要加入你的施工队哇!”
  吴振庆愣了:“这……我那儿用不了这么多人呀!再说,这样的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总得和大伙儿商量商量呀,这等于从我们施工队的锅里分汤喝啊……”
  徐克说:“现在就别说这种话啦!不管有什么为难之处,你也得答应下来啊,你看那些人都在瞧着咱俩呢!”
  吴振庆望着那些人,只好走回去,强作欢颜地说:“好!好!哥们儿,我太高兴了!咱们的施工队,从今天起,人强马又壮了!哈!哈!欢迎!欢迎啊!”
  他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和新相识握手。
  没多一会儿,他便带着这一群人来到建筑工地。
  吴振庆边走边吆喝:“到了!这就是咱们的工地!瞧,那就是我办公室。有时候,我在工地上和大家一块儿干活,有时候嘛,免不了的,总得坐坐办公室。队长嘛……咱们这个工程干下来,每个人至少能分两千三千的。”
  新加入者们听得神往起来。
  吴振庆说:“你们都先在这儿等会儿。我到办公室去去就来给你们发工作服,派活儿。”
  新加入者们互相望着,一个个庆幸不已的样子。
  他们中的一个客气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们不加入,你们挣的就不止两千三千了。”
  “同案犯”中的一个说:“哪儿的话。人多,工程完得也快!提前交工,甲方还给奖金呐!”
  另一个“同案犯”也附和道:“坏事有时也可以变成好事嘛!人多,将来有指望包更大的工程嘛!”
  大家都乐观地笑了。
  吴振庆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工地办公室——临时盖的一间小房子,有人在接电话,有两人在下棋,有一人在喝茶。
  吴振庆问道:“哎,你们哪儿的?”
  接电话的仍在接电话,下棋的仍在下棋,喝茶的看了他一眼,没人理他。
  他一步跨到接电话的人跟前,劈手夺下电话,啪地放下:“你谁啊?这又不是公用电话!”
  两个下棋的抬起了头。
  接电话的恼怒地问:“你他妈的是谁啊?你干什么你?”
  “我是吴振庆!谁把你引来的?都给我出去!”
  对方一时发懵了。
  吴振庆叫道:“老子是这儿的队长!”
  喝茶的那人说:“噢……明白了明白了!你刚从局子里出来是不是?告诉你吧,甲方已经单方和你们终止合同了!也就是说,这儿几天前已经被我们接管了。”
  吴振庆愣了:“岂有此理!”他欲抓起电话,被他夺下听筒的那个人按住电话不让他动:“去去去,这又不是公用电话!”两个下棋的人也弃了棋盘,抱着膀子晃了过来。
  喝茶的人说:“给甲方打电话是不是?让他打,让他打。第一嘛,没有执照,靠送烟送酒的小手段揽下了工程。你知道这在法律上叫什么吗?叫骗签合同,是要判刑的!第二,身为队长,聚众闹事,扰乱社会治安,被逮进了公安局,人家不终止合同怎么着?如果判了你几年,这工程还必须等你几年啊?人家甲方不对你兴师问罪就已经大大地便宜你了!”吴振庆抓电话的手缓缓地放下了。
  两个下棋的抱着膀子,一步步往门口逼他。
  吴振庆边退边问:“我的那些人呢?”
  一二七
  喝茶的那人说:“无可奉告。现在工地上都是我们的人了。”
  吴振庆说:“那……我还有些东西呐!”
  打电话的人从墙角拎起一个破麻袋,抛向他,吴振庆拎起破麻袋,在两个下棋的人一声不响的逼迫之下,默默地退了出去。
  吴振庆和在等着他的人们双向走到了一起。
  这些人以为吴振庆拿的是工作服呢,其中一人抢在前面说:“对不起,我先挑了。我得先挑一套小号的。”
  吴振庆喝道:“别动!”
  拥向麻袋的几个人不解地看着他。
  吴振庆说:“黄了……工程合同终止了。施工队……不再存在了。”
  众人面面相觑。
  吴振庆向大家抱了抱拳:“诸位,我……非常抱歉,后会有期。”
  他拎起麻袋一甩,背在肩上,走了。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吴振庆经过垃圾站,将麻袋扔进了垃圾箱里。
  他走出不远,又站住,走了回去,探手垃圾箱,在麻袋里翻找什么,那里面有破棉袄、破棉裤、破大头鞋、破手套之类。他从里面找到了施工队的章。他看了看它,拿着走了。
  有几个小男孩儿在一起弹玻璃球儿,吴振庆看看手中的章,走过去,他对孩子们说:“给你们个好东西要不要啊?”
  孩子们瞪着他,他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向他们:“看,是不是个好东西?”
  孩子们仍瞪着他。
  吴振庆蹲下说:“这挺好的。可以当陀螺。”
  他双手一搓,章转了起来。
  吴振庆一脸天真开心地笑着,望着孩子们倒退着离开。孩子们望着旋转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