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14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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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嵩纫好针后,说:“妈,我三奶搬到哪住去了?”
  “究竟搬到哪儿住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家比咱们家早动迁两年,你弟弟妹妹串过门儿,改天问他们吧。可怜你们三奶,挺有股劲儿活到八十多,就是为了活到住进楼房那一天。可是就没活过天意。差几天往楼房里搬了,也不知阎王爷找老太太有什么急事儿。不闭眼,就是不闭眼。谁给抚上,一离手儿又睁开了。就把我请去了,我先给老人家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说:‘他三奶呀,您是不是还在怪我家孩子他爸对您说过:共产主义再有十年八年就实现了啊?您要是真怪他,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吧。他那也不是存心骗您啊!他那是好心安慰你呀。他一个大老粗,对国家大事心里哪能有个准谱啊?’也怪,我说完了,只用手一罩,还没抚,老人家眼睛就闭上了。”
  王小嵩神色渐渐感伤,又问:“那……我广义哥呢?”
  “你广义哥可了不起,别看人家孩子当年没了一条腿,活得比整人还有志气。硬是在家里,靠一个十几元钱的破半导体,学会了好几种外国语。现在已经出了几本书了。你小姨的女儿考大学前,住在咱们家,我还让你弟弟带着她,去找你广义哥给辅导过外语呢。小秀,就是你小姨的女儿,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没去你那儿?”
  “去过……”
  母亲说:“听说有的农村女孩子,一考入大学,就变得虚荣了,小秀没变吧?”
  “没变。”
  “没变就好。你小姨命苦哇,一辈子都为拉扯小秀这孩子了,连自己病了,都瞒着小秀,怕分了小秀的心,影响孩子的学习。你知道你小姨得的什么病吧?你弟弟妹妹没去信告诉你?”
  隔壁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年轻母亲的哼唱声……
  王小嵩睡了。
  第二天,母亲送王小嵩出门。
  她说:“留你小姨身边多住两天吧,这次以后你就见不着你小姨面了,她来信总提你,一直怪想你的。”
  王小嵩点头。
  “要是你小姨还能动,你就把她接来吧。”
  王小嵩点头。
  王小嵩上了火车,在列车的过道上,一边吸烟,一边凝望窗外田野……
  他想起了小姨。
  不仅想起了小姨的笑声,还有一连串的声音回荡在他脑子里。
  小姨的说话声:“大姐,你别问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弟弟妹妹的欢呼声:“噢。小姨要生小孩儿!小姨要生小孩!”
  母亲的说话声:“你……你可要多保重啊……好歹……你得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父亲的说话声:“走吧!谁叫你这么丢人现眼。”
  弟弟妹妹的哭语声:“小姨,小姨你别走……小姨我们不让你走嘛。”
  王小嵩童年时自己的喊声:“小姨,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
  列车有节奏的前进声,那声音好像是代替当年的他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问售票员:“要乘几站?”
  “到终点,还得走……”
  “走多远?”
  “二十多里吧。那一段路没公共汽车了。到终点你自己打听吧……”
  他来到小姨住的村子,一个小男孩引领王小嵩走入一个破败的院落说:“就在这儿!”说完,那孩子一转身跑了。
  王小嵩望着屋里,心中说:“小姨,我来了!我看你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入屋去,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外间熬药,扭身惊奇地打量他:“你找谁?”
  “我从哈尔滨来,看我小姨……”
  一一一
  那个妇女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快进屋吧!她刚刚还讲起在你家住的事儿呢!”
  王小嵩轻步进屋,见小姨躺在炕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她脸上已完全没了当年的神采。
  小姨并没有回头看,嘴里说:“别费心照顾我了,我知道我得的什么病,我也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
  王小嵩说:“小姨……我是小嵩啊!”
  小姨一怔:“小嵩?”脸上流露喜色,要挣扎起身,却挣扎不起……”
  王小嵩急忙走到炕前,在炕边坐下,轻轻按住被子不让小姨动。
  小姨拽住他一只手,眼中落下泪来:“小嵩,想不到……我还能,能见上你一面。”
  中年妇女端药进来,王小嵩接过药碗,用小勺儿喂小姨药。
  小姨轻轻推开。
  中年妇女悄悄退出,走了。
  小姨说:“我不吃药……我再也不想吃那药。”
  王小嵩说:“小姨,人家替你熬好了,不吃,人家怎么想呢?”
  小姨说:“她是……小时候的伴儿,不会……多想什么的。”
  “小姨,喝吧……”他举着小勺期待着。
  小姨饮尽了小勺里的药,又双手接过碗,一口气喝光。
  王小嵩掏出手绢,替小姨抹嘴角的药渣。
  他轻轻将小姨扶倒床上。
  几只母鸡目中无人地逛进屋里,东瞧瞧,西望望。
  小姨说:“外屋粮箱里有米,你……替小姨喂喂鸡。”
  王小嵩起身到外屋去喂鸡。
  屋里砰的一声响。
  王小嵩赶紧走进里屋,见暖水瓶碎在地上,床边的洗脸架也倒了。洗脸盆滚在一边,小姨的上身伏在床上。
  他急将小姨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小姨说:“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王小嵩摇头:“小姨,不……”
  “我想……洗洗脸……梳梳头。”
  “小姨,我给你洗,我给你梳……”
  他哭了……
  他放倒小姨。流着泪,扶起洗脸架,捡起盆,扫走碎暖瓶。
  他替小姨洗了脸,替小姨梳头。
  小姨靠床坐着……他捧一面小镜让小姨照。
  几只母鸡又逛进屋里。
  小姨说:“这些鸡啊,很对得起我,下了不少蛋,都在外屋篮子里。我也没什么给你母亲带的……你走时,带回去吧,也算我的一点儿心意。”
  王小嵩答应着:“嗯……”
  “是几只老母鸡。也不知道我死了,它们会怎么样。下蛋少了,送给谁家,谁家还不把它们杀了吃肉?”
  王小嵩说:“小姨,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
  小姨又抓住他一只手说:“想……听我告诉你吗?”
  “小姨,你要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当年……那件事儿。”
  王小嵩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小姨说:“我也喜欢过男人……”
  “小姨,忘了当年的事吧……”
  “我喜欢过一个男人。我忘不了。我知道,你,你母亲,你们全家,包括秀秀,我的女儿,都恨他,恨我爱过的那个男人……可是,我不恨他,我一点儿也不恨他。他还是真心对我好的。”
  小姨指着屋角的一箱子说:“你……把那箱子打开。”
  王小嵩去打开了箱子。
  小姨说:“有个小铁盒是不?你给小姨取过来。”
  王小嵩捧着一个小铁盒,又坐在炕沿。
  一一二
  小姨从手腕上捋下了用皮筋儿套在手腕的钥匙,放在他手上说:“打开……”
  王小嵩打开了铁盒——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叠起来的、已经发黄的报纸。上面,是一颗黑纽扣,带着一截线……
  小姨说:“你母亲说得对。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只有这个女人心里最清楚……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后来半个月内就没停过。我见他衣服上缺扣子,就翻出一颗给他钉,刚钉上几针,外面就敲起了锣,就有人喊:‘抗洪的马上出发了,车一刻不等啊!’他一把扯下扣子就走了……一去就再没回来。”
  小姨向王小嵩伸出一只手。
  王小嵩将纽扣取出放在小姨手心。
  小姨瞧着,缓缓攥住了手。
  王小嵩又取出报纸放在被子上……报纸上有一张男人的遗照,一行醒目标题:共产党员以身堵坝,壮烈献身。
  小姨说:“多少年来,各种各样的人,总想从我口中问明白……我一个字也没吐露过……如今,再没人问我了。倒非常……想对什么人……说明白……都隐瞒了那么多年了……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小姨的手抚摸着男人的遗像……
  她说:“这颗扣子,我留下……你把报纸带回北京,把我告诉你的告诉秀秀……让孩子心里也明白。”
  王小嵩哭了:“小姨,我明天带你回哈尔滨……我妈妈非常非常想你啊。”
  小姨说:“哈尔滨……我也想你们全家啊,明天吗?”
  王小嵩点头:“是的,明天……”
  “好,我去……别忘了……带上那篮子鸡蛋。”
  夜晚。
  月光洒入宅内。王小嵩坐在高腿方凳上,握着小姨的一只手。
  农村女人的呼唤声:“三丫!三丫!”
  农村女孩的应答声:“哎!干啥呀?”
  “去把你爸找回来!”
  “他在哪儿呀?”
  “在老张家打纸牌哪!”
  “我不去!他家狗一见我就咬。”
  “快去!死丫头!支使不动你了是不是?就说猪拱开圈门了,跑丢了!”
  接着是一阵农村女人唤猪的声音。
  小姨睁开了眼睛说:“听见了吗?”
  “听见了……”
  “活着,多好哇……”
  王小嵩说:“小姨,你要对自己的病,有点儿信心。”
  小姨苦笑:“我是不想再拖累乡亲们了。”
  “小姨,别这么想……”
  斯时月光如水,洒入屋内。小姨问:“今晚,月亮怎样?”
  王小嵩起身走到窗前望月。
  “圆吗?”
  “圆。”
  “大吗?”
  “大。”
  “自从我病倒,躺在床上,晚上就只能见到月光,见不着月亮了……”
  王小嵩走回到了床边,复坐在凳上。
  小姨说:“我喜欢月亮,从小望见又圆又大的月亮,我心里就什么都不怕了,也不怕死了。我觉得月亮像个好女人,它对世上的一切命运不济的女人,都是怜悯的。它望着我,我觉得它对我是那么的亲。我望着它,又觉得我对它是那么亲。从小死了娘,我觉得月亮就像娘一样……”
  王小嵩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默默地攥起小姨的手。
  小姨说:“村上老辈人们传下来一种说法,说如果人,能望着月亮断命,死后那魂,就会升到月亮里去,和嫦娥作伴……你信吗?”
  一一三
  王小嵩摇头。
  “可我信。从前也不信,自从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不知为什么,就信了。”
  王小嵩说:“我信,小姨开始信的,我就开始信。”
  小姨苦笑了:“对要死的人,灵魂那些说法,信,总归比不信是个安慰,对不?”
  “对……”他不知心里在怎么想,目光四望,最后落在了屋角的一卷席上。
  小姨说:“从小,一到晚上,只要有月亮,我就坐在门槛上望它一望,望老半天,哪怕冬天,有时也那样。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有点怪呢?”
  王小嵩说:“小姨,你先好好儿躺着,今晚,我能让你望见月亮。”
  小姨又苦笑:“瞧我小嵩能的,月亮,又不是画的,它不在窗上露脸儿,你还能把它移到窗上不成?”
  王小嵩问:“小姨,家里还有多余的被褥吗?”
  “有,在那大箱子里,是小秀的。”
  “小姨,你等着……”
  一块席铺在院子里,席上铺着褥子,摆着枕头。
  屋里,王小嵩将小姨托抱了起来,向外走去。
  王小嵩跪下,将小姨放在席上。
  放好后他说:“小姨,你这不就能望见月亮了吗?”
  夜空繁星灿烂,月大如盆。
  小姨仰望着,自语:“月亮,又见着你了。”
  王小嵩抱着被子出来,盖在小姨身上。
  他见小姨脸上淌下了一行泪。
  小姨朝他伸出手。
  他跪在小姨身旁,握住了小姨的手。
  小姨说:“箱子里,有一些剪纸,是要寄给小秀的,就不寄了,你替我给她捎去吧。她来信说,她们大学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带去的剪纸。”
  王小嵩点头。
  “替我嘱咐小秀,千万要认真读书。”
  王小嵩点头。
  “那几只鸡,我死后,替我分送给乡亲们养着吧。替我求乡亲们,别杀,都是老母鸡了,肉也不香了,求乡亲们给鸡们个善终,养它们到死吧。”
  王小嵩点头,忍不住哭了……
  他又想起了过去,当年的小姨初到王小嵩家梳头的情形……小姨和王小嵩种花种菜,手上扎了刺,王小嵩替她除刺的情形。
  小姨给他洗澡的情形……
  小姨和王小嵩一家,在花红菜绿之中,在月光之下亲密相处的情形……
  小姨说了句什么,母亲大笑,小姨也笑……
  还有几句话,王小嵩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姐,有木梳么?”
  “小嵩,生小姨气了?”
  “那你就好好长大吧,小姨等你……”
  ……
  雄鸡啼晓。
  天亮了。
  照顾小姨的那妇女走入院子,见小姨的头枕在王小嵩臂上。
  妇女问:“怎么到院子里来了?”
  王小嵩抬头,满面是泪,凄楚地说:“我小姨,要看月亮。”
  中年妇女用手试小姨的呼吸。
  小姨闭着眼睛,上身靠在王小嵩怀里,似乎很安详地睡着了。
  妇女说:“你小姨……去了……”
  王小嵩怔怔望她,仿佛一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妇女说:“把你小姨抱屋去吧,得给她换衣服,她是个好脸面的女人。”
  一一四
  王小嵩托抱着小姨站了起来。
  王小嵩站在院子里吸烟,在期待什么。
  一辆牛车停在院门前,还有一些村里的男人。
  中年妇女走入院子,对王小嵩说:“你小姨的亲人都去世了,也没法儿殡丧得很体面,村里倒是给她预备下了一口薄木棺材,那几个男人也愿意来帮忙儿……”
  男人们默默地望着王小嵩。
  妇女说:“一些老规矩,该讲的,还是得讲,我们都不过是乡亲,算起来,只有你一个人是她亲人……毕竟,你叫她小姨……”
  王小嵩不明其意地望着中年妇女。
  妇女吞吐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愿意呢……我就替你打扮起来……”
  王小嵩还是不明白。
  妇女说:“就是,就是……最好有个人戴孝,也多少像个殡丧的样啊……”
  王小嵩终于明白了:“我戴……我愿意……”
  披麻戴孝的王小嵩,牵着牛,缓缓引车往村外走,牛头上也戴了一朵白花儿,车上是棺材,男人们扛着铁锹,跟在车后。
  不断有村人和那些帮忙的男人打招呼:
  “秀秀妈走了?”
  “走了。”
  “几时走的?”
  “许是夜里吧。”
  “早走好,省得多受罪。”
  “是啊是啊,村里人也跟着心静了。”
  “老闷儿!”
  “干啥?”
  “你完事儿了,帮我上房梁啊?”
  “光干活呀?”
  “瞧你说的,能让你白干吗!至少有你酒喝吧!”
  老牛不知为什么犯了倔劲儿,中年妇女替王小嵩牵,老牛才又开始走。
  王小嵩往前走、走、走……
  王小嵩渐渐和牛车拉开了很长很长的距离。
  一个男人喊他:“哎!你要走哪儿去呀!”
  小姨下葬了。
  孤零零的一丘新坟。
  只有王小嵩一人呆立坟前……
  远远近近的农田里,农民们在照常地劳动着。
  王小嵩心里默念着:“小姨,你托付我的事,我一定做到。我母亲老了,很难来看你了。但是弟弟妹妹们会常来看你的。我再回哈尔滨探家,也一定会来看你的。我会把秀秀当成一个亲妹妹看待的……就像你当年对我们一样亲……小姨,我走了。”
  回到小姨家,王小嵩又打开箱子,一张张翻看着夹在一本什么书里的剪纸。
  中年妇女走入。
  老母鸡们在屋里咕咕叫,讨食。
  王小嵩掏出钱说:“大嫂,多谢你啊!这点钱,是我带来想留给我小姨治病用的,你替我分给那几个帮忙发送我小姨的人,如果还能剩点儿,你留下用吧。”
  中年妇女倒也不拒,接了钱。
  “不过……那篮子鸡蛋,我要带回家,因为,是我小姨对我母亲的一片心。”
  中年妇女到外间去取了鸡蛋篮子,递给王小嵩。
  王小嵩挎着,环视屋内一遭,转身出去,在门口转过身,看着屋里的老母鸡们说:“大嫂,这几只老母鸡你也养了吧!我小姨希望,别因为它们不下蛋了,就杀了它们,让它们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中年妇女点头。
  王小嵩走出。
  王小嵩走在乡间路上。
  这一次看望小姨(实际上成了给她送终),知道了过去不知道的秘密,另外他还从那个中年妇女口中知道了关于小姨的其他一些情况。前些年,有人给小姨介绍过一个男人,他比小姨大十来岁,老实巴交的,不过缺点心眼儿,小姨不愿意,怕那家人拿她秀秀当劳动力使唤。秀秀考中学那阵子,小姨整天怀揣着块心病似的,只怕考不上县里的好中学。秀秀考高中那阵子,小姨又是那样,只怕考不上重点。秀秀考大学那阵子,小姨吃饭也不香了,睡觉也不实了,只怕秀秀落了榜。人心哪经得起一阵接一阵牵肠挂肚啊!秀秀那孩子倒是挺争气,可却再也见不着她娘了……
  在回去的公共汽车站,王小嵩夹在人们之间往车上挤。
  人倒是上去了,篮子却被挤掉了。他在车上呆呆地朝外望着有些没被摔碎的鸡蛋,在人们脚下被一颗一颗地踩碎了。
  王小嵩回到家里,他说:“妈,我回来了……”
  正在和面的母亲回头问:“你小姨……”
  一一五
  看到儿子臂戴黑纱,母亲的表情变了。目光渐渐从儿子身上转移,低头盯着面盆……
  眼泪一滴滴落在盆中,和入面里。
  王小嵩说:“妈,我小姨见到我……很高兴。”
  母亲撩起衣襟,罩住了脸。
  从母亲的背影看得出,母亲哭泣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她的腰弯了下去,双肩耸着——尽管谁也听不见她的哭声。
  王小嵩回到哈尔滨,用了很多时间耐心地寻找着。他总不大相信那个那样极端的结局。但是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要找到一个早已失踪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在区公安局里,那位和他年龄相仿的户籍人员告诉他,单是这个区,就有三十几个叫林冬冬的。他不愿意使这件事变成许多不相干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而不考虑登报。那就只有一步步地找了。
  信托,对于值得信赖的人似乎是一种咒语。它的持久性和郑重性往往会使某个人的执著显得荒唐。当一个活着的人受一个已死的人信托的时候,实际上他的一半心智是被死者同化了的。
  在这个城市里,碰了多少钉子,跑了多少地方,连王小嵩自己也数不清了,在街头,在各种各样的大院里,见到了许多返城知青,用不着进行多少深入的了解,就可以看出他们在家庭、在社会的困难处境。
  他的处境也不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明不白地寻找,不知得遇到多少不明不白的人。在一个大院里,他从一个姑娘那里得知,这院里一位胖女人家有叫林冬冬的,他刚从那家窗子望了一眼,那胖女人就一边扣衣扣儿,一边冲出来大骂:
  “干什么呀!光天化日的,我一个单身女人在家,正换衣服呢,你看什么呀?”
  起初他还像做了没理的事儿似的,赶紧辩解:
  “我不是存心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女人撒起泼来:
  “哟,你还觉得你什么没看见,白看了呀!”
  王小嵩也火了:
  “你乱嚷什么你?你们家有叫林冬冬的没有?”
  那女人反被他的气势吓住了,竟不敢再泼,低声说:“有。”
  王小嵩仍然一派查户口的样子:
  “你早说不就得了吗?”
  那女人也成了合作的态度:
  “你也没早问我这个呀……”
  王小嵩打断了她的话:
  “好了,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你家谁叫林冬冬?”
  那女人很利索地回答:“我啊。”
  王小嵩反倒懵了:
  “你?这不可能……你父亲和你母亲,早年是离过婚的吗?”
  那女人盯着王小嵩看了一阵,算是醒过腔来了,原先的气势复又大盛:
  “呸!你爸和你妈才离过婚呐!你是老几?是查户口的?”
  这下王小嵩节节后退了,连连赔不是,急忙跑出院子……
  有人像吃了枪药,你无非打听个人,却会遭到一顿挖苦,给你一副冷面孔。最使他难忘的还是那个大院,是那院里的一个返城知青,把他从那个难缠的胖女人那里“搭救”出来的。那知青送他出了大院后,拍了拍他的肩说:“哥们儿,别指望从这儿获得同情,我还不知道该指望谁给点儿同情呢!”当他得知王小嵩七五年就离开兵团,上了大学后,打量了王小嵩一阵,说:“一个幸运儿……滚吧!快滚,免得我由于嫉妒产生揍你一顿的念头。”
  王小嵩以为他在开玩笑,傻乎乎地朝他笑,不料他果然啪地给了王小嵩一耳光,之后说:“这就公平了,你等的正是我赏你这一下子对不对?”
  直到回家,他的脸好像还在疼,他没有还手,也没有还口,那个耳光当然是打在他的心上了;但他的不还手和不还口,却也像一种反击,打在了那人的心上。当那个似乎是出了一口气的小伙子悻悻离去时,他清楚地感到了两个人心里同样的痛楚。
  母亲又在家里忙活,人到了中年,面对日益变老的母亲那一片爱子之心,其实也会感到一种痛楚。母亲越来越多地忙中出错,使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担忧,母亲将他的归来当作节日一般,在北京工作的他,是母亲的骄傲,当妈的不知想付出多少给前来探家的他。但是,最近,母亲煎鸡蛋竟会煎,而且面对黑糊糊的煎蛋还问,到火候了吗?做饭时又烫伤了手,刷碗时还摔了一跤,莫不是母亲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但她就是不肯停止忙活。想到回来这么多日子了,一直没和母亲好好聊聊,晚上睡下之后,王小嵩对母亲说:“妈,你想跟我聊什么,就聊吧。”母亲发出了一声显然是舒心的长吁,说:“唉,你不在眼前,觉得有那么多话想问你,你在眼前了,又什么都不想问了——当妈的都这样……”
  中年人的心是裂成几瓣的心,王小嵩一阵难过,隔壁的孩子啼哭起来,年轻的母亲又拍着孩子低唱着,他却失眠了。
  他想起了排长,在清凉的夜晚,在难以入眠的枕上,他坚决地对自己说:一定要亲手把排长给冬冬做的白桦树皮灯罩交给她,还有排长写给她的那几十封信。
  一连几天无效的寻找,已经差不多使他沮丧到家了,没想到吴振庆把他叫到了他的建筑工地,一脸神秘地说:
  “如果我替你找到了,你怎么谢我?”
  一一六
  “我……认你妈是干妈!”沮丧了好多日子的王小嵩说。
  原来吴振庆手下的这支人马中,十之七八也是兵团的,发动了一番,居然找到了一个“冬冬”,这个姑娘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就离了婚,而且她的哥叫林凡,也是死在北大荒,只是她现在的名字不叫林冬冬。但吴振庆说,一个姑娘长大了,有几个还叫她的小名的?王小嵩拽了吴振庆就去找。
  那姑娘家住在一个小胡同里,看样子正干着服装裁剪之类的营生,坐在缝纫机后边不停地轧着。起初把他俩当成了服装厂取活儿的,直到吴振庆告诉她“我们都是你哥哥的兵团战友”之后,她才抬起头来。
  王小嵩问:“你哥哥叫林凡?”
  那姑娘点点头。
  王小嵩又问:“你哥哥是老高三?”
  姑娘又点点头。
  王小嵩动了感情:“你哥哥……死在北大荒了?”
  那姑娘的泪珠都快滚下来了,她使劲点了点头。
  “好妹妹!”王小嵩几乎叫了起来,“可把你找到了,你哥哥生前是我的排长啊!我保留着你哥哥的几十封信,都是写给你的!当年他不知往哪儿寄……”
  那姑娘从缝纫机后站起,走到王小嵩面前,接过那一摞信,转身将信搂在胸前哭了。
  接下来,王小嵩告诉她,她的哥哥还给她做过一个白桦树皮的灯罩,她也告诉王小嵩和吴振庆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们哥哥的死对她们家的打击有多大。最后,那姑娘说:“我觉得,我活着还挺好,每月能挣二百来元,平平淡淡,得过且过呗。你们想看看我哥小时候的影集吗?”
  从那姑娘家出来,王小嵩才告诉吴振庆,这个姑娘不是他要找的林冬冬,因为影集里的林凡并不是他那死去的排长。但是看影集前已经把那几十封信交给这姑娘了,又怎么往回要呢?吴振庆似乎多想了一层,说:“不要回信来,你不是就得连桦树皮灯罩都得给人家吗?”
  还能往回要吗?对那姑娘怎么说?一场误会?
  晚上,王小嵩拿出用塑料布包着的白桦树皮灯罩,那灯罩由于年久虫蛀,已变色变形了,他用手捅了一下,破了一个洞,再捅一捅,又破了个洞——分明的,它早已不再能作为灯罩了。
  他在心里对排长说着:我们都曾相信,用白桦树皮做的灯罩,至少可以用上二十年,看来,我们错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安慰一个灵魂就安慰一个灵魂吧。第二天,是个细雨霏霏的日子,王小嵩来到了那姑娘家,他对那姑娘说:“真对不起,那个白桦树皮灯罩,这么多年来,包着还像个灯罩,一打开,就散架了,所以……我没法儿把它给你带来了。”
  那姑娘默默地打开箱子,取出那一捆信,双手捧还给他,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昨天夜里把这些信都看过了,这不是我哥哥写给我的信,是另一个哥哥写给另一个妹妹的信……”
  王小嵩高声说:“不!那是你哥哥写给你的信,你不能怀疑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他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竟叫了起来,“我寻找了许多天才把你寻找到啊!”
  那姑娘看着他,冷静地说:“可我骗不了我自己啊……”
  王小嵩只得接过了信,轻轻地说:“是啊,我也是……”
  母亲终于承认了,自从那天小嵩为小姨戴黑纱回来,一宿没睡,第二天就看不大清东西了。王小嵩带着母亲到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冷冷的六个字:已无手术意义。
  王小嵩的弟弟妹妹都回来了,弟弟对王小嵩说:“哥,你打我吧!我没照顾好咱妈……妈的眼睛都十几年了,妈自己没放在心上,我们也……”
  妹妹也说:“我们也带妈到医院看过,可去一次,不过就给开点儿眼药水……”
  王小嵩说:“不能怨你们,我对咱妈,一点儿孝心没有尽到……”
  倒是母亲自己既平静又坦然,在里屋问:“谁在哭?你们谁也别怨谁。谁也不许哭!我就不愿意听你们哭。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动不动就哭,就那么经不住事啊!”
  小嵩想到扶着母亲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路过一个街心花园;那时,母亲就是坦然的,平静的。当他心慌意乱地给母亲买回一听饮料时,看到母亲竟不顾喷水器隔一阵往她坐的长椅上溅一次水,一直等在那里,生怕他回来找不到她。面对着没有花的树林,她说:“这公园真好,一片片的花,开得多热闹啊!”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母亲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只是在那个公园里母亲显出了一种伤感,她对他说:“儿呀,别担心,可能就是因为你小姨的死,妈心里不好受,一时的就……想想当年,我要不让你小姨就那么走了呢?妈因为没有一个妹子,想有一个妹子,和别人不敢攀这种姊妹情,才给你们认下了一个小姨。你小姨因为没有姐,想有一个姐,觉得妈是个善良的女人,才认了妈干姐,可妈在她摊上难事的时候,却不照顾她了……妈算个什么当姐姐的呢……”
  弟弟妹妹强止住了哭声,母亲在里屋说:
  “你们都给我好好听着。妈这辈子,并没有白长一双眼睛。小时候在农村,青山也见过,红花也见过,绿水也见过了。后来嫁给你们父亲,住进了城里,高楼也见过了,闹市也见过了,亲眼所见的事情,林林总总的,善事恶事,好人坏人,一点儿也不比你们见得少。如今妈一年比一年老了,有时连自己也觉着,对这世事因果,人间百态的,是看得够够的了。如今什么也看不见了,倒也好,正能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你们不是总觉得没孝敬过妈吗?那么妈以后就坐享其成,等着你们挨个孝敬。这也不值得你们大祸临头似的,这个唉声叹气,那个哭哭啼啼的……只要你们别嫌妈……成了你们的累赘……”
  王小嵩又不禁想到在小公园里,听完母亲那一段话之后,他攥着母亲的一只手,将脸埋在母亲的膝上,无声地哭了。那时,一位年轻的母亲领着自己漂亮的女儿跑了过去;接着,他听到那女孩的声音:
  “妈,那叔叔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在他妈妈面前哭呢?”
  徐克左右各站着两个人,两把匕首逼在他的两肋。他看到老父亲也被匕首逼在屋角,屈辱和被镇压住的老人的激怒,写满在那一张脸上。
  徐克对面坐着一个人,看来是个头儿,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西瓜。徐克对他说:“再宽限我五六天行不行?”
  那人说:“不行,”他吐出些瓜籽在手心里,以女人般的优雅放在桌上,又说,“实话跟你挑明了吧,这一次咱们之间的买卖,是我们南北两伙兄弟设的一个圈套,没想到你还真上了当。十几万元钱算什么?坑别人不是比坑你更容易吗?那为什么单坑你呢?不为别的,就为了要毁你徐爷一把,就为了要你栽给咱们这一行看。谁让你买卖做得老那么顺呢?”
  一一七
  徐克火了:“你们他妈的不但坑我的钱,还要吃我的,喝我的,耍我,害我,是么?”
  那人悠然地说:“是的,不但坑你的钱,还要坑得让你有理无处讲,有理变无理。还要到你家来,吃你的,喝你的,耍你,害你,一点儿也不错,就这么回事儿……”
  徐克抄起一把切瓜刀,但马上让左右两个人给按倒了。用匕首逼住父亲的那个说:“别乱来,否则我就对你老爷子不客气了。”
  看了看被逼在角落里的父亲,徐克无奈地说:“给我留点儿今后在咱们这一行混的面子,你们几个的费用我全包了……”
  “你太小瞧我们了!”那个头儿一个劲儿摇头,“那点儿钱我们就花不起了?”
  徐克正想说什么,忽听老父亲喊了起来:“徐克,你小子如果还是我的儿子,你就别孬种!你小子给我真拼啊!”
  用匕首逼着老人的那家伙叫道:“嚯,老子英雄儿好汉!再嚷一句我一刀捅了你个老东西!”一边说着,匕首一边在徐克父亲的脸上轻轻一划,徐克父亲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条血道。
  “别他妈伤害我父亲!”徐克叫着。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王小嵩,他一进门就被匕首逼住了。
  徐克又喊:“你们谁敢伤害我朋友我就真拼了!”
  那个头儿轻轻地说:“你别拼,千万别拼,一拼,两败俱伤,都没好结果。你放心,我们谁也不想伤害,既不愿伤害你老爷子,也不愿伤害你,更不愿伤害你这位无辜的朋友。我们只要你母亲的遗像留作纪念……”他一边走一边说,从徐克父亲的身边走到王小嵩身边,突然狠狠扇了王小嵩一耳光,“如果你舍不得给,我就当着你的面,扇你朋友的耳光,还要扇你老爷子的耳光!”
  看着王小嵩嘴角里流出了血,徐克低了头:“别羞辱我朋友,老子认了,给你们……”徐克被刀逼着,走进了小屋,望着墙上母亲的遗像,跪下了。在这帮混小子面前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今天没防住呢?只好心里默说:“妈,我对不起您,让您老人家受惊了!儿子发誓,一定把您老人家的遗像夺回来!”
  那个头儿得意地说:“其实呢,我们不吃麻花偏要的是这股劲儿,什么劲呢?当儿子的把老娘的遗像乖乖地捧送给我们……”
  吴振庆听说徐克母亲的遗像被人抢了,立刻火冒三丈,他带了五六个人去找他们算账。两拨人在火车站相遇,大打出手。结果,吴振庆他们被公安分局以“扰乱治安”抓起来了,事情越闹越大。
  韩德宝一听说吴振庆给抓了,连老婆都顾不上怕了,放下正在洗的碗筷,一边穿警服一边对他妈说:“妈,我走后,她愿耍什么小脾气随她耍去,你让着她点儿。”说完,便骑了自行车往徐克家赶。
  真是一肚子的不痛快,老婆的爹是市局一处的一个处长,就老得看着老婆脸色过日子。也就是摊上了他,好脾气,平时也不把忍让当成什么丢面子的事,嘴软一点儿能省多少麻烦啊!可她根本不理解自己和朋友的那种交情,当年哥们儿几个乘同一个车厢离开城市,在同一个地方流泪流汗,最后又乘同一个车厢返城,现在看来,这里面也就是他韩德宝混得好点儿,咋能不尽力照顾一下自己的哥们儿呢?出差几天,吴振庆给抓了,老婆都不想让他知道,幸亏他妈悄悄对他说了,不然今后自己怎么见那些哥们儿呢?
  王小嵩也在徐克家,韩德宝进来就问:“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啊?”
  徐克低着头不吭气。
  韩德宝又问王小嵩:“你也哑巴了?”
  王小嵩说:“他父亲气坏了,打了个小包就要回山东老家,我不放心,怕老人家一时想不开,把老人家送上了火车……至于打架,当时我不在场……”
  韩德宝盯住徐克气恨恨地说:“那么是你让振庆去为你打那帮小子的?你说你是什么玩艺啊!现在倒好,你自己逍遥法外,振庆进去了!你说,你怎么有脸再见他?”
  徐克嗫嚅着:“我……我只求他把我母亲的遗像夺回来……”
  三人一时都无话,闷头吸了会儿烟,韩德宝对徐克说:“你拿出些钱来。”
  徐克问:“干吗?”
  韩德宝说:“干吗?往外保人啊!保人得交保释金你懂不懂?”
  “我……手头只有一千多元现钱了……”
  韩德宝厉声问:“一千多元就想保出五六个人来?你不是财神爷吗?至少三千。”
  问来问去,徐克确实已没钱了。
  王小嵩说:“这次回来,我也没带多少钱,但我可以跟我弟弟妹妹们借。”
  徐克嘴还挺硬:“你们借,需要借多少,我卖血也会还的……”
  韩德宝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得了,没你说话的份儿。”之后对王小嵩说:“尽快把钱送给我,别送我家去,到分局去找我,其余的我想办法。”说完站起来,愤愤地对徐克说,“细腰蜂别根扁担,你说你愣充什么阔!”
  王小嵩送他出门后,韩德宝对他说:“我说了些不给他留面子的话,也许他伤心了。你留这儿陪他一夜吧。”
  王小嵩说:“你那些话该说,我也说了不少,我想他不至于生气。这几天我一直陪他住,你放心吧。”
  韩德宝心烦意乱地往回骑,路上还不慎摔了一跤,车子也摔坏了,扛着车子回来,妻子已睡了。他摸黑换了拖鞋,进了卧室,刚想往被子里钻,不料妻子并没真睡,倏地坐起,一把将他推下床。韩德宝坐在地上,揉着腿不起来,妻子向他伸出一只手,问:“真摔疼了,啊?要紧不要紧啊?”
  韩德宝扯住妻子的手,顺势钻进妻子的被窝……
  韩德宝不惜一大早给老婆擦了一气皮鞋,也没把存折在哪给打问出来。老婆声称钱要留着买彩电,非但不给他一分钱,还把他奚落了一顿,韩德宝真动了气,把他母亲吓坏了,劝了这个劝那个,眼看着一个比一个凶起来,韩德宝只是伸出一只手:“存折。”
  “不给。”
  一一八
  “不给就在家里翻。”
  韩德宝的妻子哪里受过这气,冲着他就喊起来:
  “你警服没白穿呀,学会抄家了!抄起自己家来了!那你就抄吧!找吧!”
  韩德宝竟扇了妻子一耳光。一向颐指气使的妻子捂着脸呆住了,她抱起孩子便跑回娘家了。
  韩德宝压下火,来到拘留所,看管犯人的公安人员一个劲儿跟他说,时间别太长,要照顾点儿影响,之后把吴振庆带了进来。
  韩德宝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抛给那个公安人员,却被吴振庆半道给“劫”走了,他迫不及待地撕开烟盒,几步跨到韩德宝跟前,夺过烟便对火。
  那位公安人员有些尴尬,指着韩德宝说:“哎哎哎,别太过分啊,只准你吸,不准他吸!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啊!”
  韩德宝从吴振庆嘴里掠去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一边说:“明白明白。”之后,又掏出一盒烟给了那个公安人员,他冲着吴振庆说:“你坐那儿,我坐这儿,在什么地方,你就得懂得什么地方的规矩。”
  那位公安人员走了以后,韩德宝说:“你说你多给我长脸?”
  吴振庆不作正面回答,问:“我妈知道不?”
  韩德宝说:“哪能让老太太知道。”
  吴振庆吁了口气,又说:“不知道就好,更不能让我父亲知道。”
  韩德宝把自己的烟给了吴振庆,之后说:“你说你倒是带头制造的什么社会新闻啊?现在已经是八十年代了,中国正逐步恢复法制你知道不知道?”
  吴振庆狠狠地吸着烟,喷出长长的一口烟之后说:“少跟我来这套,我能让人就那么把徐克他母亲的遗像带走吗?他打电话给我,求我务必替他讨回来,我能不去吗?再说了,我听说他们还那样对待徐克的父亲,又打了王小嵩,我能不来气吗?”
  正在这时,那位公安人员进来,韩德宝赶紧又掠去吴振庆嘴里的烟。那位公安人员说:“德宝,你岳父大人让我通知你,叫你今天晚上务必到他家去一趟。”
  韩德宝说:“知道了。”那公安人员却不走,望着吴振庆问:“就是他?”
  韩德宝点点头。
  那公安人员问吴振庆:“你几团的?”
  吴振庆说:“四十四团的。”
  没想到那公安人员居然套上近乎了:“我四十三团的,咱们两团挨着。放心,有我和德宝在,不至于让你受什么委屈。不过,你也别存太大的侥幸心理,以为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就可以出去,我听说……”
  韩德宝见吴振庆脸上的讪笑渐渐消失,赶紧打断了那位“兵团战友”的话:“得了得了,别在这儿添烦了,我们的时间有限,照顾点儿我们的情绪好不好?”
  那位“战友”自知失言,赶紧说:“你们谈,你们谈……”便退出门去。
  吴振庆在韩德宝面前急于知道如何发落自己,德宝却不知道这事会有个什么结局。他没心思和吴振庆再谈下去了,站起来也往外走。吴振庆急了,也急着往外走。韩德宝从他手中夺下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在这儿,你当这是在谁家里啊?”
  韩德宝追上那个“兵团战友”问:“哎,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兵团战友”问:“不怕影响你情绪?”
  韩德宝说:“已经影响了,快说!”
  那个“兵团战友”说:“我听说他们打架这事,被他妈一名记者捅到晚报去了,市公安局一位负责社会治安的副局长看了以后,火发大了!说在火车站聚众闹事,那恶劣的影响还不带到全国去啊?指示咱们这个区局的几个头头一定要严办,不管什么人说情都不能动摇。现在不是严打的时候吗?谁叫他赶上了这一拨呢?”
  韩德宝急了,对“兵团战友”说:“你给出出主意,他跟我是同学,从小学一块长大,我不能袖手旁观啊!”
  “兵团战友”倒也直率:“办法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你老丈人主管这个案子,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到你老丈人家去吗?”
  心事重重的韩德宝又回到与吴振庆谈话的房间,重新坐在吴振庆面前,一口接一口地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