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05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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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孩子用充满敬意的目光注视着镜框。
  三奶家门口。三个孩子碰到了王小嵩的父亲。于是老少四人一齐到三奶家拜年。
  三奶的家里,男女大人居多。都在嗑着瓜子聊天。
  王小嵩的父亲进门后高声嚷着:“嚯,差不多都在这儿呀!三奶,我给你拜年来啦!”
  三奶老眼昏花:“谁呀?”
  王小嵩说:“三奶,是我爸回来啦!”
  吴振庆和徐克的父亲也在。他们各自叫了爸,找个地方蹲下。吴振庆的父亲和徐克的父亲同时起身拉王小嵩的父亲过去。
  王小嵩的父亲说:“我不能坐啊,我还没磕头呐!”
  三奶说:“就免了吧!”她的精神面貌已大不如前。
  “哪能免了呢。三十儿我没能赶回来磕这个头,初一晚上得补上。您是咱们这儿几十户人家中的老寿星,给您磕头是我高兴的事儿啊!”
  于是老王郑重地跪下磕头。
  在徐克的暗示之下,王小嵩趁机将棉袄脱下,里朝外抱在怀里。
  老王起身落座后,老吴说:“瞧你小嵩,多知道爱惜新衣服!我们小庆这一点就不如他!”
  老王慈爱地望着儿子:“长大了么,该懂事了!”
  三奶说:“他叔,听他婶讲,你,现在当了官了?”
  “哪里啊!”
  王小嵩说:“我爸当建筑队副队长了!”
  老王忙说:“这孩子,大人说话你别插言,刚夸你两句就放肆!”
  众人皆对老王刮目相看起来。
  三奶说:“那……你总归是有了些权力了?”
  “咋说呢,也不好偏说完全没有……”
  “那……你就不能用用你那份权力,调动你那个建筑队,回来把咱们这一带破烂屋都扒了,盖几幢大楼让街坊邻居们住上?”
  老吴说:“那敢情好。我第一个带头给你王大哥烧香磕头!”
  老徐说:“那我就给你立座碑。”
  老王挠挠头,声音低了:“咱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呀。”
  三奶没听见,说:“你怎么不说话?”
  三奶的儿子,也就是广义的父亲,冲着三奶耳朵说:“妈,他说他没有那么大权力。”又对老王说:“自从广义这孩子出了事,我妈眼力耳力都一天不如一天了!”
  三奶叹了口气。
  老王问:“咋又不见广义呢?”
  广义他妈说:“成天躲在小屋里,任谁也不见。躺在他那小床上看课本,大学的梦是做不醒了。这可咋办呢?”
  气氛一时沉闷。
  一个男人挑起话头:“旧社会有句话,泥瓦匠,住草房,这新社会了,还不是这样!”
  老王说:“话可不能那么说。咱们才建国几年啊?又赶上这场自然灾害,国家有心体恤咱们老百姓,也没这份力量啊!”
  老徐说:“老弟,你……八成是入党了吧?”
  老王说:“那倒暂时还没有。我先不着急入。”
  三十九
  老徐说:“听你这口气,倒好像什么时候想入,和党打个招呼就行了似的。”
  老王说:“我还没和党打过招呼,党倒赶着找咱们打过招呼了,还给过我一张表。我才会写几个字?自己填不了,找人填又怕人笑话……到现在还压在褥子底下。”
  三奶说:“他叔,你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你说这共产主义——就是住楼房,大米白面可劲往饱了吃那种好日子,究竟有没有个谱?”
  老王说:“三奶,别的你可以不信,这共产主义,你一定得信!”
  “那还得等多少年呢?我能赶上那一天?”
  “也就十年八年吧,快了,兴许五年就实现了!您可一定要好好活。到时候咱们街坊邻居住的那幢楼,我一定带人回来亲自盖!”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
  王小嵩等三个孩子也笑起来。
  老王却站起身告辞:“三奶,我不能多待,先走一步了!”
  广义妈说:“是啊大哥,好不容易的千里迢迢回来一次,快回去多跟大嫂亲热亲热吧!”
  老王说:“小嵩,穿上袄,跟我回家吧。别在三奶这儿添乱了!”
  他望望紧关着的小屋的木门,想了想,走过去,隔着门说:“广义,你连大叔也不出来见一面,大叔并不怪你。你心里边的苦,大叔全明白。记着大叔一句话——一条腿的人,要比两条腿的人,有多一倍的志气,才能活得像个人样!”
  众人都低下了头。
  广义妈用衣裙拭眼睛。
  广义爸冲门大声说:“你到底听见你叔的话没有?”
  小屋里静悄悄的。
  三奶的瘪缩的嘴唇哆嗦着,老人情感坚毅地控制着感情,但眼角毕竟淌下了泪。
  广义爸说:“广义,你今天得给我出来!”
  老王朝他摆摆手,摇头叹息着,走了。
  夜里王小嵩家。弟弟妹妹发出甜睡时的呼吸声。
  黑暗中,父母在低声交谈——母亲紧贴着墙仰躺着,用胳膊支着头。
  “家里你以后不必担心。说说你那边的生活吧!”母亲说。
  父亲说:“大西北比内地更苦哇。冬天里风沙那个大。我们有一个工友,夜里出去解手,正赶上风沙起来了,一时天昏地暗,就找不到帐篷了。白天发现冻死了,才离帐篷几十米远。根本就见不着一片儿青菜。我们全队人,一冬天只靠一坛臭豆腐下饭。还缺水,我们喝的水,是用小毛驴拉的水车,到黄河边抽上来的,像黄泥汤一样,沉淀好几天才能做饭。干旱季节,老牛跟在我们的水车后面,用舌头舔滴下来的水,一跟跟几十里。渴死的牛,牛皮都剥不下来。因为牛身子里缺水的缘故。那肉,也像糟木头一样难吃……你哭什么?”
  母亲说:“我还能哭什么?就不兴人家心疼你了?”
  “唉,有时那是真想家呀!”
  “光想家啊?”
  “想家还不就是想孩子们嘛!”
  “那你把孩子们带走好啦……”母亲向墙壁翻过身去。
  父亲说:“我也没说一点儿不想你么,真是的。”
  父亲说着,一只手臂去搂母亲的身子。
  母亲又转过身子,轻轻拨开了父亲的手臂。
  父亲说:“你有根白头发,我给你拔下来。”
  母亲说:“黑灯瞎火的,你就能看见我有白头发?”
  父亲向母亲俯过身去。
  王小嵩悄悄将头缩入被子里。
  白天。
  父亲像准备出门流浪似的,背起一个打成卷儿的包袱。
  弟弟妹妹坐在炕上,以留恋的目光望着父亲。
  母亲说:“就不能再多住几天?”
  “不能。来回十二天假。我是副队长,得为工友们作榜样……谁也不用去送我。”
  站在母亲身边的王小嵩说:“爸,就让我去送送吧!”
  父亲不容商量地说:“用不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又说:“你是老大,要听你妈的。除了好好学习,还要帮你妈多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你妈不容易。记住我的话了?”
  王小嵩点点头:“嗯……”
  父亲抬头望着母亲:“我这次回来,最高兴的是——街坊邻居和我们的关系,还和从前那么好。这一点对咱们穷老百姓很重要,嗯?”
  母亲表示明白地点点头。
  四十
  父亲说:“我不挨家挨户地告别了。我走后,你替我跟他们打个招呼。”
  父亲的目光望向弟弟妹妹,最后望向王小嵩。
  王小嵩问:“爸爸,明年你还回来探家么?”
  “明年哪行。三年一次……”父亲在王小嵩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一转身迈出了家门。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王小嵩和母亲扶着门框,目送父亲在大雪中渐渐走远了。
  冬去春来,树上结满了诱人的榆钱。
  王小嵩背着书包站在别人家的“板杖子”外,仰望着。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是吴振庆和徐克。
  徐克看着榆钱说:“明天上学时,带个竹竿,带个钩子。”
  吴振庆说:“说不定明天就看不见了。”说罢,他将自己的书包往王小嵩头上一套,想蹬“板杖子”去撸榆钱。
  不料里面传出一声凶猛的狗叫。
  吴振庆吓得从“板杖子”上摔在地上,被王小嵩和徐克扯起便跑。
  在回家的路上,吴振庆说:“那是什么人家?还养得起狗?”
  王小嵩说:“我早打听过了,听说住的是一户苏联人。”
  徐克说:“是‘老大哥’家呀?那咱们可不能撸人家的榆钱儿!”
  吴振庆说:“什么老大哥不老大哥的!我听大人们讲,他们已经变修了!明明知道咱们闹灾荒,还逼着咱们还债!要不咱们中国人也不至于这么挨饿!”
  “他妈的。那咱们明天就给他来个不客气!”
  忽然他们都不说话了,都盯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男孩子背着一个口袋,几个男孩子跟着追问:
  “在哪儿撸的?”
  “在我爸工厂!”
  “你爸工厂在哪儿?”
  “告诉你们也白搭!你们进不去,有门卫!”
  “那……分给我们点儿行不行?”
  那男孩子加快了脚步。
  跟随着的依然跟随着:
  “不给,也不告诉,我们可抢啦!”
  “抢!”
  于是跟随者们一拥而上,从那男孩子肩上抢去了口袋,互相争夺着。
  那男孩子不顾一切地捍卫自己的“果实”,被推到了。
  吴振庆高喊:“不许欺负人!”
  三个好朋友路见不平,跑了过去。
  “强盗”们用单帽、衣襟和兜,抓抢着撒在地上的榆钱儿。
  等三个好朋友赶到,“强盗”们已经没影了,满地散布着榆钱儿。
  那个男孩子哭着走了。
  徐克说:“哎,你别走哇!我们帮你搂起来。”
  那个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着。
  吴振庆说:“哎哎,你还要不要了!”
  男孩子抹着眼泪走远了。
  三个好朋友不由得同时从头上摘下单帽铺在地上,捡起了榆钱,捡着捡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双枯瘦的老手也伸了过来。
  他们抬起了头,原来是三奶。
  吴振庆说:“三奶,您怎么走到这儿来啦?”
  三奶不言语,光自捡了榆钱儿往衣襟里放——看得出,她神经有些不正常了……
  他们将他们帽子里的榆钱儿,都倒入三奶衣襟。
  王小嵩和徐克一边一个搀着三奶回家。
  四十一
  徐克倒退着走在三奶前边,说着:“三奶,明天我们保证给你撸老多老多榆钱儿!那才大呢!”
  夜里,王小嵩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牵着一条大狼狗,巡逻在一片榆树林中。树树榆钱儿肥绿诱人。
  吴振庆和徐克骑在树枝上,边撸边吃。
  一些男孩儿女孩走入树林,他挡住他们——而他们出示写有“允许证”三个字的证件。
  王小嵩接过去,煞有介事地看——上有“王小嵩签发”五个字。
  被允许的孩子们一个个行鞠躬礼走过。
  郝梅也挎着个篮子来了,也要掏“允许证”。
  王小嵩矜持地摇头摆着手,表示“免了”的意思。
  郝梅从他面前笑着走过。
  狼狗突然挣脱带子,叫着去追郝梅。
  王小嵩喊叫着追狼狗。
  梦醒了……
  第二天,三个好朋友下了学又来到那个苏联“老大哥”的墙外。他们伫立在树下,仰头一望,傻了。一夜之间,树枝上的榆钱儿不但被撸光了,连有些树枝也被折断了——显然是被人从外面干的。
  他们互相瞧着,神情沮丧之极。
  晚上。王小嵩在捅炉子,有敲门声。
  妹妹拍手:“妈妈下班喽,妈妈下班喽。”
  母亲的话音:“慢点儿,抬高脚,好,进门槛了……”
  母亲领回一个人。那人站在外屋灯光的黑影中,王小嵩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见那人穿着肥大的工作服,脸很黑,像个卸煤的工人。
  母亲说:“看,我这家,就是这么个破乱样子。你要不嫌弃呢,你就住下。反正像你这么个大姑娘,总蹲火车站可不是回事儿。”
  那人低头未语。
  母亲说:“你不说话,就证明你愿意住下了。”兑了盆热水端到外屋,“先洗洗脸!”
  母亲脱下工作服,吩咐王小嵩:“把火捅旺,今晚咱们正正规规地做顿晚饭吃!”
  “大姐,有梳子吗?”是女人的腼腆的声音。
  王小嵩扭头一看——母亲领回的竟是位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有一张淳朴的、俊秀的、使人信任的脸。
  她羞涩地冲王小嵩笑笑。
  王小嵩回她一笑,笑得也有些羞涩。
  她走入里屋,坐在炕沿一端,从母亲手中接过梳子梳头。
  她已将肥大的工作服脱在了外屋,里面穿的是碎花衣,蓝布裤子,脚着扣绊儿鞋,羞羞答答的样子。
  王小嵩只顾打量她。
  母亲一边动手削萝卜,一边说:“我给你们捡了个小姨,你们喜欢不喜欢?”
  弟弟妹妹齐声说:“喜欢!”
  母亲说:“那还不赶快叫小姨?”
  “小姨!”
  母亲说:“听到了么?孩子们喜欢你呢!”
  小姨指着王小嵩:“还有这个侄子呢!”
  王小嵩说:“小姨。”
  母亲端详着小姨:“我现在才看出来,你这么俊!”她又向弟弟妹妹:“妈给你们捡回这个小姨俊不俊啊!”
  “俊!”
  小姨低头笑了。
  晚饭后,小姨欲抢着收拾碗筷,母亲拦她:“今天你还算个客,明天就不拿你当外人啦!”
  小姨顺从地退到一旁,见王小嵩掉了一颗扣子,说:“来,小姨给你钉上扣子。”
  四十二
  王小嵩走到小姨跟前,小姨从随身带的包袱里翻出针线纽扣顶针,给他钉衣扣……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小姨的手,那是一双多么好看而又灵巧的手呀。
  王小嵩心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我愿意有一个小姨,我愿意有这样一个小姨……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已钻入被窝,他们趴在枕上看小姨补弟弟的裤子。
  母亲一边展被,一边说:“别补了。脱了睡吧。咱俩盖一床被。”
  小姨“嗯”着,却不开始脱衣服。
  母亲推了她一把:“听话,快脱。”
  小姨扭头瞥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眼,他们正都如同欣赏一张年画似的看着她。
  小姨说:“怪难为情的。”
  母亲恍然大悟,笑了,喝道:“都给我侧过身去睡!”
  小姨刚开始脱衣服,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们的头,又都忍不住一起扭了过来。
  “这些孩子,你们还没看够哇!”母亲拉灭了灯。
  王小嵩的母亲从未捡到过什么,小姨是母亲唯一捡到的。她给这一家带来了特殊的亲昵,带来了笑声,带来了清洁,带来了此前从没有过的一种愉悦的时光。
  从此以后,王小嵩家变了样——墙壁粉刷过了。窗子明亮了。家具摆放谐调了。该铺什么布罩块什么布的家具铺上罩上了。被子叠得整齐了。弟弟妹妹也干干净净显得可爱了……
  一天,王小嵩一家正吃晚饭,小姨兴冲冲地捧着收音机进了家门。
  母亲说:“哪哪都不给修吧?”
  小姨说:“修好了!”
  母亲说:“怪了,怎么我去修几次,都说太老太旧,不给修呢?”
  “大姐,我比你嘴甜呀!”
  小姨接通电源,按下了开关,收音机里传出歌声。尽管伴着杂音,但还听得过去,唱的是《公社是棵长青藤》。
  小姨和全家侧耳聆听,互相望着,都情不自禁地笑。
  母亲对小姨说:“快吃饭吧!”
  小姨兴奋地说:“待会儿吃。大姐,我家寄东西来了!”
  “寄的什么?”
  “你猜。”
  “这么高兴,准是一身新衣服呗!”
  “大姐你猜错了!是菜籽和花籽。我写信让家里寄来的。”说着,小姨找出一个大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小纸包。她说:
  “这是一包白菜籽儿,这一包是豆角籽儿,这一包是茄子籽儿,这一包是黄瓜籽儿,这一包是倭瓜籽儿……剩下的全是花籽儿!”
  母亲说:“可真全,往哪种啊?”
  小姨说:“我要把外面那些土堆土坎儿,变成菜地和花圃!”
  母亲怀疑地问:“能长么?”
  “能!”
  在小姨的指导下,王小嵩和她改造屋前屋后的土堆土坎。
  小姨忽然叫了一声:“哎呦!”
  王小嵩问:“小姨,怎么了?”
  “手上扎刺了……”——她使的铁锨的把,是用带棱的木棍临时充当的。
  王小嵩放下自己的锨,走过来,用一种大人对孩子似的口气说:“让我看……”
  小姨将一只手伸给他。
  王小嵩握着小姨的手指尖儿,看手相的先生似的,细瞧小姨的手:“这儿呢,小刺,我给你拔出来。”
  他替小姨拔出了手上的刺,却并未放开小姨的手,赞叹地说:“小姨,你的手……真美!”
  小姨笑了:“瞧你说的!干活儿的手,粗粗啦啦的,还美呢!”
  “那也美!”
  四十三
  小姨抽出手,摸他的脸蛋:“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喜欢小姨。”
  王小嵩将小姨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颊上,用面颊亲偎着。
  小姨又笑了,又抽出自己的手:“小姨也喜欢你……快干活吧!”
  王小嵩一边干活,一边从旁偷望小姨。
  小姨干活的姿态、动作,在他看来,仿佛也是那么的美——尤其是,小姨那一条粗而长的大辫子垂在胸前的样子,以及小姨朝背后撩甩辫子的动作,使王小嵩看得有些发呆。
  小姨发现了他在看她。
  “傻看着小姨干吗呀?”
  王小嵩又放下锨走到小姨跟前异常庄重地说:“我告诉你个话儿。”
  “说吧,小姨听着。”
  “你蹲下,我对你耳朵说!”
  小姨蹲下了。
  王小嵩手搂住小姨的脖子,俯耳悄悄说:“小姨,等我长大咱俩结婚吧!”
  他说完,放开手,虔诚无比地望着小姨。
  小姨也凝眸望着他,一时没听懂他的话似的。
  小姨忽然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笑得坐在了地上。
  王小嵩呆望着小姨笑,脸色渐变,如同被当面羞辱了似的,眼中一时涌满泪水。
  他一转身欲跑开。
  小姨一把拽住了他。
  小姨笑着说:“他怎么,你生我气了呀?”
  王小嵩不语,扭头,掉泪。
  小姨说:“小姨一定把你的话记在心里,行不?”
  “那你笑!”
  “小姨错了。小姨给你赔不是……快快长,好好儿长。小姨等你……等你到你长大那一天!”
  她替他抹去腮上的泪。
  母亲走来:“这是怎么了?跟你小姨闹别扭了?这孩子!”
  小姨说:“没有。小嵩才不跟我闹别扭呢!跟我好着呢!是不是小嵩?”
  王小嵩庄重地点头。
  母亲参加了劳动——三人有掘坑的,有点种的,有浇水的,干得很默契。
  晚上,王小嵩家。地上放一大盆,盆里的水冒着蒸气。
  洗过了澡的弟弟妹妹,趴在被窝里看小人书。
  小姨问:“洗得干干净净的,好不好?”
  “好。”
  “以后,小姨每个星期都要给你们洗一次!还要给你们每人买条小手绢儿。淌了鼻涕,再也不许用袖子擦!来……都抹点儿雪花膏。”
  小姨给弟弟抹过雪花膏,朝外屋问:“小嵩,你干吗呢?”
  小嵩说:“劈柴呢!”
  “明天再说吧,活也不是一天就能干完的,先进屋来。”
  王小嵩进来了。
  小姨说:“脱,小姨换了盆新水给你洗!”
  王小嵩忸怩不动。
  小姨说:“快脱呀!待会儿水凉了!”
  王小嵩却去端盆——又哪里能端得动!
  小姨问:“你端盆干什么呀?”
  “我端到外屋自己洗去。”
  “毛病!小姨给你洗还害羞呀!”
  她替王小嵩脱起衣服来。
  脱得赤条精光的王小嵩蹲在大盆里,小姨替他洗后背。
  弟弟妹妹,朝他刮脸蛋儿羞他。
  他只有佯装不见。
  四十四
  王小嵩的心里说:“是小姨使我们的家变了样,是小姨使我们养成了清洁卫生的习惯,是小姨使我们低矮的屋子变得好像宫殿一样。”
  小姨双手捧过王小嵩的脸,往他脸上擦雪花膏。
  王小嵩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姨秀美的脸。
  王小嵩的心里仍在说:“小姨,我把那木头做的、涂了墨的驳壳枪,我那十几颗花瓣玻璃球,我积攒的全部的糖纸和烟盒纸,我一切一切宝贵的东西统统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小姨对我们宝贵啊!”
  确实,王小嵩家的这个小姨还带给了他们一片绿,带给了他们一个无比美的夏天……王小嵩觉得,他从没度过那么美好的一个夏天。
  屋前屋后,这一处土堆上生长着绿油油的蔬菜,那一处土堆上盛开着散紫翻红的鲜花——彩蝶飞舞其间。
  王小嵩、吴振庆、徐克在瓜架间相互背课文。
  门前空地,母亲和小姨对面坐在小凳上,拆毛线,绕线团;弟弟伏在母亲膝上,妹妹伏在小姨膝上,如一幅家趣图。
  徐克一边背课文,一边朝小姨望,背得结结巴巴。
  吴振庆说:“你到底能不能背下来?”
  徐克说:“我要是也有个小姨就好了!”
  王小嵩说:“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徐克说:“你小姨就是好!”
  火烧云在西天变幻着图案。
  月在中天。
  如水如银的月辉之下,小姨不知在对母亲讲什么笑话,母亲大笑。
  夏虫长吟短唱。
  秋天,王小嵩家吃上了自己种的菜,可小姨却从他们家搬到厂里去住了,厂里终于在集体宿舍给她腾出了一张床。
  一天深夜,外面风雨交加,雷声不停,闪电透过低矮倾斜的窗格子,在王小嵩家的破屋子里闪耀出一瞬瞬的光亮。王小嵩全家都已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忽然,王小嵩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
  王小嵩说:“妈,有人敲门。”
  母亲说:“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
  王小嵩肯定地说:“妈,是敲门声,你听!”
  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果然是敲门声。
  母亲却不敢下地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起了。
  “大姐……”
  他们都听出了是小姨的声音。
  “快……”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开了门。
  小姨默默进屋,像从河里刚被救上来的落水者,衣裤全湿透了,神色木讷、凄然。
  母亲问:“怎么不打伞就来了?”
  小姨苦笑。
  “你……你怎么了?”
  “大姐,我……没怎么。”
  母亲说:“我给你找身衣服换上!”一边找衣服,一边回头疑惑地瞧小姨,见王小嵩在望着小姨发呆,忙吩咐:“还不快给你小姨兑盆热水!”
  王小嵩兑了一盆热水端到外屋。
  小姨掬一捧水洗脸,她的双手久久未从脸上放下。她分明在无声地哭。
  母亲捧着衣服,不安地望着她。
  第二天,躺在床上的小姨,见老中医进了门,将身子一翻,面朝墙壁。
  母亲说:“你这么拗,我可要生气啦!”
  老中医说:“让她把手伸出来就行。”
  母亲像哄小孩似的:“听话,把手伸出来。”
  小姨的一只手缓缓地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同时用另只手往上扯扯被角,盖住脸。
  老中医为小姨诊脉。
  弟弟妹妹从外屋溜进来,凑到床边。
  老中医起身,示意母亲单独说话。
  老中医跟母亲踱到外屋,母亲将门掩上。
  四十五
  王小嵩将门推开道缝,偷听。
  老中医说:“当然,感冒是感冒了……不过……她……她怀孕了。”
  母亲说:“可她……她还是大姑娘!”
  老中医说:“是呵是呵,女人生小孩前,都是大姑娘。可她确实怀孕了。”
  弟弟妹妹在里屋欢呼:“嗯,嗯,小姨要生小孩儿喽!小姨要生小孩儿喽!”
  老中医走了。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赶出家门。
  王小嵩绕到屋窗前,偷窥、偷听。
  母亲扶起小姨,使小姨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着碗,命令地:“红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完,母亲放她躺下,坐在炕沿,盯着她的脸,冷冷地说:“你瞒得过我的眼睛,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么?还能瞒多久哇?”
  小姨脸向墙,不回答。
  母亲:“说,什么人的?”
  “……”
  “说话呀!你哑巴了?”
  小姨的脸缓缓转向母亲:“大姐,我不能告诉你,我谁也不能告诉。”
  “你……”母亲生气了,倏地站起,又忍气坐下,语气更严厉地说:“好。我也不多问了。只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为什么不结婚?”
  “大姐,我……不能和他结婚了。”
  “什么?你怀上了他的孩子,你倒自己说不能和他结婚了。”
  小姨闭上了眼睛,两颗很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母亲又站了起来:“你认我大姐,我就对你负着份儿责任!你这样能对得起你父母吗?你要什么都不肯说,不能在我家住了。我也不愿让人指我脊梁骨,说我收留了个大姑娘,在我家生下个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睁开眼睛,噙泪望着母亲:“大姐,你放心。我好点儿……就走……绝不连累大姐你的名誉。”
  母亲说:“走?你除了回农村,还能往哪儿走哇?”
  小姨又扯被角盖住脸,被角微微耸动。
  “唉……”母亲长叹了口气,重新坐在炕沿儿,又是怜悯又是恨地说:“你呀你,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轻轻掀开被角,用手掌心擦去小姨脸上的眼泪。
  土堆上,凋零败谢的花,开始枯黄的瓜豆的藤蔓。
  萧瑟秋风掠过,各类叶子哗哗作响。
  王小嵩从藤蔓上拧下最后一个倭瓜。
  从家中突然传出小姨的叫声。
  他倏地抬起头望着家。手里倭瓜掉在地上。他跃下土堆,奔向家中。
  王小嵩呆立在家门口。
  弟弟冲了出来。
  王小嵩一把拉住弟弟:“小姨怎么了?”
  弟弟挣脱,答非所问:“妈叫我快去找吴大婶!”
  王小嵩猛转身向别处跑,仿佛要逃离那叫声,那呻吟声。
  他跑到一幢房子的山墙后,背抵土墙,蹲下了,双手捂住耳朵。
  婴儿的初啼响亮而高亢……
  王小嵩慢慢往家中走,轻轻推开门,无声地进入家中,见母亲和吴振庆的母亲在洗手。
  母亲说:“他婶,多谢了。哪成想,说要生,就生!”
  吴母说:“谢什么!”吩咐王小嵩:“去把水倒了!”
  王小嵩端起了那盆红色的水,默默地走了出去。
  小姨被认为是一名品行不端的临时工,不久被工厂开除了。她的农民父亲把她接走了……
  小姨与王小嵩一家依依惜别。
  她头系围巾,怀抱婴儿,双膝给母亲跪了下去。
  小姨说:“大姐,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我永远记住你和孩子们。”
  小姨的父亲侧过身去,不忍看这情形。
  母亲连忙扶起小姨:“你……你可要多多保重啊!好歹……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凄然点头。
  四十六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推到小姨跟前:“还不跟小姨道个别?”
  王小嵩流着眼泪:“小姨。”
  弟弟妹妹左右扯住她,哭了:“小姨我们不让你走。”
  小姨摸摸王小嵩的脸颊:“要好好学习啊,小姨和你妈一样,盼着你将来有出息。”
  小姨的父亲扯着小姨,说:“走吧,因为你是团支部书记,队里才抬举你,让你进城来支工……”跺了下脚,又说:“谁叫你这么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