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06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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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脱下了外衣,罩在婴儿身上。
  小姨三步一回头地跟她父亲走了。他们走远了。
  王小嵩全家目送着。
  王小嵩突然奔上一土堆,大喊:“小姨!我长大了一定……”
  母亲也奔上土堆,捂住他的嘴。
  经过一番挣扎,王小嵩已全没了力气,只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三个字:“杀了他!”
  母亲扇了他一记耳光。
  他怔怔地瞪着母亲。
  母亲掩面奔下土堆,冲进家中。
  他呆呆地站在土堆上。
  他的视野中已没了小姨的身影。
  秋风扫落叶,聚在他脚下……
  从1963年起,报上不再开辟专栏教授某类野菜的几种不同吃法了。用淘大米和高粱米的水经过沉淀加工成的“人造肉”,在人们不经意间,从各食品商店的柜台里消失了。据说那一项发明还在当年荣获过什么成果奖……
  真正的常识概念的猪肉,开始大量向市民供应。到1964年,曾一度取消了肉票。而且,最价廉时,才四角八分一斤。又能有新鲜猪肉充实进战备肉库了。据说肉库已经存放不下了,存期太久的肉,便破例供应给老百姓了。面粉由每人每月三斤增加到五斤。大米由一斤增加到两斤。豆油由三两增加到了五两。肥皂、面碱、火柴、灯泡,虽然仍旧凭票,但毕竟凭票可以买到了。于是普通的老百姓,又觉得生活离共产主义,确实地可能不远了。1965年,共和国长子长女们的身体,在饥馑年月刚刚过去的日子里,以“大跃进”的速度加紧发育和成长。仿佛一旦错失良机,便再也没有条件发育和成长了似的。
  如果说人们的头脑中还存在着什么忧患意识,那就是——战争……反帝反修,七亿人民七亿兵。
  这一年,城市老百姓家里的每一扇窗子都贴着防空纸条,凄厉的空袭警报时常凌空骤响。
  学校里静悄悄的走廊——所有的教室门猝开,学生们有秩序地一队队朝楼下跑。进行“防空防爆演习”。
  学生们出了教学楼,来到操场上——操场正中有位老师持旗指挥,队形四散开去……
  广播声:注意!现在……左前方出现原子闪光……
  面向前方的学生们,立刻背转身,匍匐在地,同时用双手做“八指”捂眼、两个拇指按耳的动作。
  有些老师和学生,将硬纸板剪成的圆片儿,放在匍匐着的学生身上。上面写着“头部”、“背部”、“胸部”、“左腿”、“右臂”等等——这表示,他们身上的这些部位已经“负伤”。
  广播声宣布:冲击波已过……
  一队队学生从楼内迅速跑出,她们大部分是女学生。她们代表着“救护员”,用白布三角巾替那些“负伤”的同学包扎。
  他们做得相当认真。
  一名女同学见附近的“伤员”都有了救护者,拿着三角巾一时不知该救谁好——她是郝梅——她已差不多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哎,郝梅,救我,救我……”趴在地上悄悄招呼她的是徐克——他也长成了一个半大青年……
  郝梅走了过去,蹲下问:“徐克,你哪受伤了?”
  徐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亮出了攥在手里的圆牌儿——上面写着两个字是“臀部”。
  徐克说:“其实我更愿意头部受伤……”
  “别说话!”郝梅自己却又问:“左臀还是右臀?”
  徐克看看手中的牌儿:“这上没写。你就当是整个臀部吧。”
  于是郝梅包扎。徐克胯骨太宽,巾角系不到一起。
  徐克说:“鞋带儿!快解我鞋带儿。”郝梅赶快解他鞋带儿。
  哨音……
  广播声又命令:停止。现在开始检查各班情况……
  郝梅很是沮丧。
  在他们教室的黑板上写着两行字:
  一、我们反对战争
  二、我们不害怕战争
  说来也巧,除了张萌分在另一班,我们书中的几个主人公,不但考入了同一所中学,而且在同一班级。
  站在讲台上的女老师说:“刚才演习过了。下面,同学们自由发言,总结一下经验,也可以谈谈感受……吴振庆,你说吧!”
  吴振庆已长得又高又壮。他放下手站起来说:“老师,冲击波过后,我们的教学楼还能存在么?”
  “当然不可能存在了!”
  四十七
  “那,救护员们,又怎么可能从楼里跑出来呢?”
  “嗯,这个问题提得有道理……”老师开始在小本上记。
  徐克举手说:“老师,原子弹爆炸,我们就这样……”他做“八指”捂眼,两指按耳的动作,“然后往地上一趴,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得假设,它离你很远很远。”
  “多远啊?它要是远在地球的另一边爆炸,我还在中国往地上趴干什么?可是它如果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从天而落呢?”
  “那就算你倒霉呗!”一个男同学说。
  老师呵斥那男同学:“严肃点儿!”又对徐克说:“坐下,就你经常提些怪问题!”
  徐克嘟哝着坐下:“怎么是怪问题呢?”
  老师看了看大家,又说:“韩德宝,你就坐在那儿说吧!”
  韩德宝却还是站了起来:“老师……我……上厕所。”
  “事多,刚入教室又上厕所!”
  韩德宝像是发愁似的说:“上节课我就想去来着,可是警报响了……”
  “快去快回!”
  韩德宝偷偷向同学们作了怪相,跑出去了。
  王小嵩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他不但明显地长大了,而且模样变了,却仍属于清秀型。
  老师高兴了,说:“王小嵩可是不太主动发言的,你说吧。”
  王小嵩说:“老师,我……不适合当救护员。我一见到伤口和血,自己就会先晕过去的……”
  老师已准备记,听了他的话,索然地将拿着小本儿的手放下了。
  吴振庆说:“对。他是那样。他患恐血症!”
  几名同学笑了。
  老师说:“不许笑!”
  一名男同学站起来发表意见。一名女同学似乎不同意他的话,站起来反驳。几名女同学站起来表示支持。
  ……
  上厕所回来的韩德宝,踊跃地参加了争论,指手画脚侃侃而谈。从女同学的表情看,他显然是站在她们的对立面。
  老师左顾右盼,不知该听谁的。
  在战争阴影的笼罩之下,他们的中学时代进入了1966年。第三次世界大战并没有很快地打起来,中国却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叫做“文化大革命”……
  王小嵩和郝梅伏在郝梅家窗台仰望天空。
  鸽子在天空飞翔。鸽哨音时远时近。
  群鸽变成满天传单,似雪片纷纷落下。
  仰望着的王小嵩的脸和郝梅的脸……
  他们来到马路上,臂上都戴着红卫兵袖标。
  许许多多仰望着传单的脸。
  传单落地,人们拥上去捡。
  王小嵩和郝梅也拥上去捡。
  撒传单的手……
  被踩的手……
  王小嵩和郝梅同时捡到一张传单。
  传单被扯了。他们互相望着,都觉得不大好意思。
  他们将传单对起来一块儿看。
  一群人追逐一个男人跑过去,他们发现那群人里有韩德宝……
  王小嵩喊:“韩德宝!韩德宝!”
  韩德宝站住,王小嵩拉着郝梅的手跑过去,问:“那人怎么了?”韩德宝说:“那是位画家……”他发现王小嵩和郝梅仍拉着手,揶揄地说:“你们两位红卫兵战友,真够小资情调的啊!”
  两人这才意识到仍拉着手,立刻松开。
  郝梅说:“去你的!别瞎说。”
  王小嵩解释:“我去市里看大字报,碰见了她。”
  韩德宝说:“得啦得啦,甭解释。我只关心国家大事,才不管你们是不是碰见的呢!”
  郝梅问:“那些人,追那画家干什么呀?”
  “他画了一组画——孙悟空臂戴红卫兵袖标,到西天去取革命真经。”
  王小嵩不解地说:“这也没什么呀。不是到处都引用毛主席的两句诗词——‘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么?”
  “他还画了一尊袒着大肚皮的如来佛,手捧三卷‘红宝书’,笑嘻嘻地送给孙悟空——这不等于是公开地、恶毒地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么?”
  那中年画家终于被抓住了,正被人扭住两条胳膊往回走,从他们眼前走过……
  画家一边走一边又急躁又委屈地自我辩护:“同志们,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我怎么敢丑化伟大领袖毛主席呢?我哪儿有那份狗胆啊!我是真心实意地拥护文化大革命,支持红卫兵小将的一切革命行动,才连夜赶画了……”
  四十八
  一名看来是高中生的红卫兵扇了他一耳光:“住口!谁跟你是同志?谁知道你什么成份?”
  他们默默地看着那些人走过……
  韩德宝同情地说:“这下他可完了。弄不好会定成个现行反革命!”
  郝梅说:“那你还跟着追?”
  “当时周围的人们一喊打现行反革命,我也不知道怎么的,稀里糊涂地就跟着追了起来……哎呦,我大概扎脚了!”
  王小嵩和郝梅低头看他脚——原来他赤着双脚。
  王小嵩问:“你怎么光着脚?你鞋呢?”
  韩德宝蹲下从脚上拔出什么:“嗨,别提啦。我那双刚买的高级球鞋,被人逼着给脱下来了。说鞋底儿的胶纹,走一步能踩出一个‘毛’字……”
  郝梅掏出手绢,蹲下替他包扎脚,一边说:“光着双脚你还有那么高涨的革命热情。要是还穿着那双高级球鞋,不得跳到云端里去喊‘造反有理’呀?”
  韩德宝说:“全国一齐停课,还不就是为了让咱们闹革命嘛!听说没有?今年升高中,取消考试了,要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为主……”
  郝梅关心地问:“真的?”
  王小嵩忽然往前方一指,说:“那边着火啦!”
  远处一缕浓烟升起……
  韩德宝说:“那是在烧鞋!情愿的不情愿的,被脱下了几百双我那样的鞋呢!集中一块儿,一把火全烧了。让人看着怪可惜的。”
  一个光脚的大高个子男人走过(看去可能是个运动员),见韩德宝也光着脚,对他苦笑了一下(韩德宝还以苦笑),那人刚刚笑过,大概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表情成问题,马上说一句:“文化大革命万岁!”
  韩德宝接下句:“万岁万万岁!”
  郝梅目睹这颇具喜剧意味的一小幕,忍住笑问韩德宝:“你出门怎么不戴上红卫兵袖标?”
  韩德宝说:“戴了,又摘下来揣在兜里了。光着双脚丫子,我怕有损咱们红卫兵的形象……”
  郝梅说:“快戴上。不戴,万一谁觉得你的样子哪不对劲儿,把你当‘黑五类’盘问一顿怎么办?”
  “对,对。你说得对……”韩德宝赶忙从兜里掏出红卫兵袖标,举起双臂,让王小嵩替他戴。
  两人望着戴了袖标的韩德宝一瘸一拐地走了。
  郝梅不无忧虑地说:“要是真取消了考试,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升高中。”
  王小嵩安慰她:“别想那么多。你虽然不是正宗‘红五类’,可你是‘红外围’啊!只要你能积极参加运动就没问题。”
  郝梅说:“咱们全班,就剩我没给咱们老师贴大字报了。”
  “还有我呢。”
  “咱俩合写一张吧?要不该被认为是‘保皇派’了,你说呢?”
  王小嵩说:“可是,写什么呢?”
  郝梅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一次,老师在班会上讲,‘三好’学生,应当是学习好放在第一位,咱们就批判她向学生灌输‘白专’思想吧,行不行?”
  “也行……”
  郝梅说:“这个问题的性质,不至于太严重吧?”
  “可太轻描淡写也不行啊!那还不如不写。报纸上广播里,不是天天都在讲,革命的大批判不能轻描淡写么?”
  “是啊。这样吧,你起草,我抄。”郝梅说,“我一定把咱们的大字报抄得字迹工整。你不是认为我的毛笔字比钢笔字还好么?”
  王小嵩点了点头。
  郝梅说:“你可一定要有分寸,千万别一张大字报,把咱们老师推到了敌我矛盾的立场上去。”
  “放心,我不会的。”
  不经意间,他们踏上了一条用红漆写在地上的竖标语——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两人发现后,王小嵩扯着郝梅,一跃跳开……
  王小嵩说:“不好,有人在望我们,快跑!”
  他拉起郝梅的手就跑。
  他们气喘吁吁在另一条马路口站住——郝梅闭着双眼胸脯起伏着,身体向后一倾,靠在王小嵩胸前。而头向后一仰,担在了王小嵩的肩上——她的嘴唇几乎触在王小嵩脸颊上。
  王小嵩意外地呆立着。
  四十九
  这情形会使人们忆起《保尔柯察金》这部苏联影片中,保尔和冬妮娅赛跑后的情形——近处有大字报专栏,火药味儿十足的标语,远处有阵阵口号声、广播批判声,“要是革命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的歌声……
  他们之间不由自主的这一种纯洁的亲昵,与周围的时空是那么的不协调。
  郝梅说:“我都喘不上气儿来了。”
  王小嵩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揽住了郝梅的腰肢。
  郝梅说:“要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该多好哇。”
  仿佛专和她的话作对,近乎喊叫的广播声突起:“前区委书记张尔泰,一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长期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分庭抗礼。今天,终于被广大革命群众拉下马,揪出来游街示众了!”
  王小嵩手从郝梅腰间放下。郝梅身体也立刻脱离了他胸前。
  一辆被语录牌标语牌四面遮挡得像装甲车似的“游斗车”,缓缓出现在街口。车上的被游斗者戴着高帽,弯着腰,挂着牌子。他们注视着那辆车驶过。
  王小嵩发现郝梅神色异样,问:“你怎么了?”
  “……”
  “你……认识的人?”
  郝梅猛省地说:“那是张萌她父亲呀!……我经常到她家去……不会认错!再说牌子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她家离这儿不远。”
  “那,咱们快到她家看看她去。”郝梅点头。
  一辆卡车停在张萌家的街口,戴袖标的人们正在从她家里往外搬东西。
  王小嵩、郝梅隐在观望者中,不敢贸然上前……
  那些人将东西装上车,也上了车。车开走后,人们渐散。
  王小嵩轻轻地对郝梅说:“把袖标摘下来,别让看见的人把我们当成红卫兵中的同情者。”
  两人摘下袖标,揣入兜里,迅速跑入张萌家。
  一片抄查过的凌乱情形。
  几个房间都贴了封条,只有一扇门没封,他们轻轻走过去,郝梅踩到了什么,险些滑倒,幸被王小嵩扶住——脚下是一条金鱼。
  王小嵩用脚尖将鱼拨开。
  郝梅基督徒犯了天条似的不安:“哎呀!它被我踩死了。”
  “它早已经死了!”张萌出现在那扇没封的门外,也就是她的小房间的门外。她的话冷冰冰的,表情也那样。
  两人这才发现,地上不止一条金鱼,还有几条。有的还在动腮。一地鱼缸的玻璃碎片。
  张萌说:“他们说——你家还养两缸金鱼。就把鱼缸捧起来摔碎了。”
  郝梅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条仍苟活的金鱼,望着张萌:“这一条还活着。快找个能盛水的东西,救它一命!”
  张萌说:“谁对我发善心?”
  郝梅手托那条金鱼,转目四顾,见脸盆中还有半盆水,将金鱼放入了脸盆。
  张萌说:“盆里兑了药水儿。我大爷在国外。他们怀疑我父亲里通外国,用盆里的水泡过信件。”
  鱼在盆里扭动,似乎比干在地上更加痛苦。郝梅不忍地立刻转过了脸。
  王小嵩蹲下捡地上的碎玻璃。
  张萌说:“你别捡。兴许一会儿还来一批人,扎了他们的脚才好!”
  她脸上浮出一种怪异的冷笑。
  碎玻璃又从王小嵩手中落到地上——他缓缓站着,望着张萌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郝梅问:“你妈妈呢?”
  “她也在妇联挨批判呢。”
  郝梅不禁和王小嵩对视一眼。
  张萌冷冷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我们在街上看见……”
  王小嵩赶快拦住:“别说了……”
  五十
  张萌说:“说吧,看见了游斗我父亲的情形是不是?从现在起,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感到震惊了。”
  郝梅说:“张萌,先到我家去住几天吧!我爸爸妈妈一向挺喜欢你的,绝不会歧视你。”
  “你爸爸妈妈从前喜欢我,那也许因为,我从前是区委书记的女儿,而现在我是‘走资派’的女儿了。”
  郝梅善意遭拒也不禁愣怔无言。
  王小嵩不平地说:“张萌,你怎么诋毁她的一番好意呢?你这么说太……太……”
  张萌说:“太不厚道、太不尽人情、太不识好歹、太不公正了是不是?可什么叫公正呢?”她将目光移向郝梅,“你知道么?我父亲的罪状之一,就是在城建方面,重用你父亲那位资产阶级出身的工程师。也许明天你父亲就是我父亲的陪斗人。”
  她们彼此对视着。
  郝梅眼中涌出了泪,她猛转身跑出去了。
  王小嵩谴责地瞪着张萌:“你!”
  张萌从地上捡起相册,翻看着说:“他们勒令我及早和我父亲划清界线。我回答他们——见他们的鬼去吧!”她说着,手捧相册,走到了王小嵩跟前,“于是他们扯掉了我的红卫兵袖标。”
  王小嵩这才发现,她的衣袖都被扯破了,别针却还在衣袖上。
  张萌垂下目光瞧着王小嵩的衣兜——他的红卫兵袖标露出一部分在兜外……
  张萌说:“可你,尊敬的红卫兵小将,为什么不将袖标戴在臂上,而要揣入兜里呢?”她一只手缓缓拽出了他的袖标,用两根指头捏着,“怕引起我的嫉妒,是么?”
  王小嵩气呼呼地一把夺回了袖标。
  张萌突然发火,双手举起相册打王小嵩:“滚!滚出去!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快滚呀!”
  王小嵩护着头逃出了张萌家。
  她家传出张萌的哭声。
  王小嵩追上了郝梅。他说:“你千万别生张萌的气。我敢肯定她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她平时除了对你还友好些,在别的同学面前却骄傲得很,她怎么能一下子接受得了这样的现实呢?”
  郝梅无语,只是快走。
  王小嵩说:“是你找我陪你到市里来看大字报的。街上挺乱的,我得把你送回家才放心,啊?”
  郝梅仍无语,但看得出,她同意。
  到家了,郝梅拍门。
  郝梅母亲的声音:“谁呀?”
  “妈,是我。”
  门没开,仍然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小梅呀,就你自己么?”
  王小嵩说:“阿姨,还有我,王小嵩。”
  “就你俩吧?”
  “就我俩,妈,你快开门吧!”
  不见母亲露面,只见门开了一半——他们一进去,门立刻又关上了。
  厨房里飘出的烟,使郝梅一进门就呛得咳嗽起来——而母亲项上挂着口罩。
  郝梅问:“妈,你在干什么呢?”
  母亲用身体挡着厨房的门,掩饰地说:“饭焦了。你们快进屋吧。”
  王小嵩欲在客厅门口换鞋。这是他来她家的习惯。
  母亲将他推入客厅:“别换了,都文化大革命了么,还换什么鞋啊!”
  客厅。
  书架几乎空了——只有几本《毛选》和建筑设计方面的厚书,孤零零地摆在书架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
  郝梅不安地问:“妈,家里来过人了么?”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没来,什么人也没来。”
  “那……书呢?”
  母亲的声音:“该留下的,不还在么?多余的,我今天没事儿,替你父亲处理处理。”
  郝梅急忙转身冲入厨房——没来得及“处理”的书仍堆在厨房地上,母亲正蹲在炉旁,继续往炉火里塞书。
  郝梅在书堆中翻找着——《莎士比亚全集》、《希腊悲剧选集》、《俄罗斯小说选》、《爱情诗选》、《五四小说选》、《中国古典小说选》……
  郝梅哭了:“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呀!都烧了,我将来看什么呀!”
  母亲说:“小声点儿,让外人听见!烧了,心里就干净了,也免得因为这些书惹是生非的。”
  郝梅在书堆中挑拣着,拿起这本,又舍不得那一本,她坐在书堆上,像母鸡伸开翅膀护着身下的小鸡一样,护着书堆,哭望着母亲。
  五十一
  母亲严厉地说:“别哭,起来!又不是小孩子了,该懂事了!”
  王小嵩把郝梅拉了起来:“听你妈的,烧就烧了吧。”
  郝梅捡起两本抱在胸前,泪涟涟地说:“妈,就让我留下这两本吧,求求你啦!”
  母亲费力地从郝梅手中夺下了那两本书——一本是《牛虻》,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犹犹豫豫地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给了女儿:“这本可以,但不许借给外人看!”却将《牛虻》扯了,投入了炉火中。
  郝梅将仅被允许留下的一本书按在胸前,哭着冲出厨房,冲入自己的小房间。
  王小嵩欲跟去劝慰,被郝母扯住。
  郝母说:“小嵩,阿姨有话跟你说。”
  王小嵩随郝梅的母亲重入客厅。她坐在一只沙发上,指着另一只沙发对他说:“你请坐吧。”
  一个“请”字,使王小嵩表情极其庄重起来,他缓缓坐下了,却只坐在沙发边上。
  郝梅的母亲无比信任地说:“小嵩,实际上,小梅她父亲,今天已经被隔离审查了。要他坦白交代区委张书记的问题。她父亲那种性格的人……我想……是不会使对方满意的。小梅这孩子,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从小有点娇惯。因为你母亲看过她好几年,所以,你成了她唯一交往的男孩子。她爸爸是资产阶级出身。因为她在班里在学校人缘儿好,有你和吴振庆几个同学庇护着她,本没资格当红卫兵,却也戴上了袖标。我们家在本市没亲戚。就是有,今后怕也指望不上了。万一我和她父亲……”她说到伤心处,侧过脸,落泪了。
  郝梅悄悄出现。
  郝母说:“小梅,你过来。”
  郝梅走到母亲身边,蹲下:“妈,我爸爸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放心。你爸爸什么问题也没有。”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你从小任性惯了。真该有个哥哥管着你点儿……你想不想有个哥?”
  郝梅看了王小嵩一眼,低头不语。
  “说话呀!”
  郝梅难以启齿地:“妈……”
  母亲说:“如果你想,妈妈作证,你就叫小嵩一声哥吧。”
  郝梅复望王小嵩,难以叫出口。
  “这有什么害羞的哦?叫呀。”
  王小嵩说:“阿姨,别为难她了……我……还有我母亲……我们一定,一定会像您一样关心她的。”
  郝梅王小嵩互相注视着。
  王小嵩在大字报“夹墙”之间边走边看。一张只有几行“龙飞蛇舞”的毛笔字的大字报吸引住了他的目光——“杨玉芬,你为什么经常往自己身上喷洒香水儿?勒令你回答!回答!必须回答!!!”
  署名是——革命学生徐克。
  徐克分明有意给被“勒令”的老师留下了半页空白。
  那叫杨玉芬的老师也明白其意,用那空白的半页纸以秀丽的小楷体写的是——“我很羞愧。因为我有腋臭。出于为同学们着想,所以上课前要往身上喷些香水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杨玉芬。”
  这张大字报,横一行竖一行,红的蓝的黑的,写了一行行的铅笔字,钢笔字、红蓝铅笔字。
  王小嵩驻足,凑近细看:
  “理由充足,情有可原。”“腋臭的臭味儿,对我们革命学生并不可怕。你带入课堂的那股香水儿味,对我们来说才是真正可怕的!”“批驳得好极啦!”“这张大字报哗众取宠!”“注意,别泼冷水,小心站到运动的对立面去!”“要时刻把握运动的大方向,反对在枝节问题上大作文章!”“小是小非也要辩个清楚!”
  ……
  一只手拍在王小嵩肩上——他一回头,见恰是徐克。
  徐克将钢笔朝他一递:“加几行字,支持支持我吧!”
  王小嵩低声然而责备地:“你没什么事儿可写的啦?你这叫杨老师今后还怎么有脸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
  徐克仍纠缠他,硬往他手中塞笔:“把你这种看法写上也行!我希望我这张大字报破个纪录,能有一百条争论观点!”
  王小嵩生气地推开他:“哼,我看就你哗众取宠,简直无聊透顶!”
  徐克光火了:“你站住,你说谁哗众取宠?你说谁无聊透顶?”上下打量他,“你有水平!你多有水平啊!你和郝梅一张大字报,就把咱们老师横扫到牛鬼蛇神一块儿去了!我的大字报,起码不会一棒子把人打死!”
  徐克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
  五十二
  王小嵩愣怔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由他起草,由郝梅抄写的那张大字报,真的把他们班主任老师打倒了。
  王小嵩郁郁寡欢地走下楼梯。
  他走到走廊上。
  他的班主任老师恰好从厕所出来,一手拎着桶,一手拿着笤帚——衣服左上方贴着一块白胶布,写有“资教”二字——乃“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教师”之缩写。
  王小嵩真诚而内疚地说:“老师……我……”他想向老师解释什么。
  不料老师立刻诚惶诚恐地闪到一旁,不但肃立,而且深深弯下腰去,连连说:“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
  王小嵩无地自容,望着老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低着头从老师跟前跑过去了。
  教学楼后,他背依楼梯缓缓蹲下,
  哗啦……
  三层楼上一块玻璃从里面打碎了。
  “要文斗!不要武斗!”
  “好人打坏人活该!”
  又一块玻璃碎了……
  王小嵩躲开,仰头望着。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
  千条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歌声从三楼飘扬而出。
  这一年,毛主席发出了最高指示:“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争取政权。”
  一间教室里,课桌摆成了圆桌形,二十几个看去是各派头头的男女同学围桌端坐,双手翻“红宝书”,齐声朗读:“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政权,就丧失了一切……”王小嵩也在其内。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又来势汹汹地闯入一伙红卫兵。为首的是吴振庆。站在他身旁的是徐克。
  原在教室内的一个男同学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问:“你们干什么?”
  吴振庆不甘示弱地:“干什么?你们商议成立全校革命委员会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邀请我们派代表参加?”
  那男同学说:“为什么一定要邀请?”
  吴振庆说:“没有邀请,便是对我们的蔑视!”
  “那又怎么样?”
  吴振庆将始终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高举了起来:“保皇派的头头们,对不起得很,我们已经先于你们,一举成功地夺取了政权!”他手中拿的是学校的图章。
  他的目光轻蔑地扫视着,具有挑衅的意味儿——他的目光和王小嵩的目光相遇。
  他略微一愣,转脸对徐克悄声说:“告诉战友们,如果打起来,谁也不许碰小嵩一指头。”
  徐克望着王小嵩,对另一“战友”悄声耳语——于是一个一个望着王小嵩,一个一个悄声传下去。
  对方一个同学问:“你们又以什么名义单方面夺取?”
  徐克说:“以革命的名义!”
  对方回答说:“抢!把政权夺回来!”
  于是一场混战开始。
  但是已经夺取政权的一派,却没有一个理睬王小嵩。他握着双拳,摆出准备进攻和自卫的架势,却没有谁向他进攻,他也没有主动进攻别人的勇气。
  对方的一个被别人推得踉跄数步,撞在他身上。
  他终于感到有了一个机会,也似乎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还击了。他从后面拦腰抱住对方,企图将对方摔倒在地。不料对方一下子破开了他的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摔倒在地。
  对方飞起一脚要朝他身上踢去,却又并没有踢。
  原来对方是徐克。
  倒在地上的王小嵩仰望着徐克。
  徐克哼了一声——转身对付别人。
  “政权”,也就是那枚图章,在他们脚下滚来滚去。
  一场混战结束,原在教室里的二十几个同学,显然属于多少吃了些亏的一方。有几个女生还在痛哭,男生们表示革命友爱地围着她们。
  王小嵩在离他们较远的单独一隅。他从兜里暗暗取出一把小刀,暗暗地朝自己胳膊扎了下去。
  血……
  五十三
  一个女同学说:“咱们秘密在这儿开会,他们怎么知道的?”
  另一个女同学说:“我们之中肯定有奸细!有叛徒!”
  一个男同学说:“我看,谁没受伤,谁就值得怀疑。”
  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齐望向王小嵩。
  几个男同学慢慢朝他走来,围住了他。
  他们吃惊地看到血从王小嵩指缝渗出……
  吴振庆和徐克又走到他们的“那条”胡同,王小嵩突然出现,拦住他们。
  王小嵩一条袖子挽着,胳膊用手绢扎着。
  吴振庆对徐克质问他:“我不是指示了,谁也不许碰他一指头么?”
  徐克说:“不是我!我敢保证,绝不是我们的人。”
  王小嵩对徐克:“你为什么不打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打我啊!”
  徐克看着吴振庆:“我……”
  王小嵩一步步逼近。徐克一步步后退。
  王小嵩说:“今天,我这个保皇派,就是要打你这个造反派,你还手不还手!”
  他狠狠一拳朝徐克打去。
  吴振庆连忙以身遮挡。
  拳落在吴振庆脸上,嘴角出血了。
  吴振庆抹了一下嘴,看看手上的血,瞪着王小嵩。
  王小嵩冲动过后,不免后悔。
  徐克急忙插身二人之间:“算了算了,何必呢!”
  王小嵩低下头,转身走了。
  徐克望着他背影,遗憾地嘟哝:“我真搞不明白,他怎么会加入‘老保’们那一派?”
  吴振庆教诲他:“这就叫——革命的复杂性。”忽然问,“哎,图章呢?”
  徐克说:“不是一直由你拿着吗?”
  吴振庆说:“后来我不是又交给你了吗?”
  徐克拍全身上下的衣兜:“坏了,丢了。”
  吴振庆说:“刚刚到手的政权,你却把它丧失了!我们怎么向战友们交待?”用舌头顶了顶牙,又说,“他那一拳可真够狠的,把牙都打松动了!”吮了吮,往地上啐了一口……
  王小嵩家。
  母亲给弟弟一张纸条说:“快念念,这上写的什么?”
  弟弟念道:“妈妈,我和郝梅去大串联,请不必为我们担心……”
  一列飞驰的火车……
  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的场面,真正是空前绝后的壮观。
  弟弟仍在读信:“妈妈,我和郝梅都幸福地被毛主席他老人家检阅过了!被毛主席检阅过的红卫兵,就是谁也不敢怀疑革命精神的红卫兵了。我们今天离开北京,去四川参观大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
  母亲一下子跌坐在床沿说:“又跑四川那么远去啦!看他回来我不打死他!”
  吴振庆的母亲惶惶而入,她说:“他婶,你说可让人上火不?我们振庆带着老徐家狗子串联去了,都一个多星期了连封信也见不着!老徐家她婶急得天天哭,又瘫在床上。你说这俩孩子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说着,她坐在母亲身旁抹起泪来。
  母亲安慰她:“快别急,急也没用。我们小嵩不是也串联去了么!他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说,咱们背地里说句不革命的话……咱们拉扯大的孩子,还不都成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孩子么?他老人家在北京一句话,就都扑奔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全不顾咱们当妈的替他们担着心,天天夜里睡不着觉……”
  母亲说:“快别这么说!背地里说也不好。他们热爱毛主席他老人家,咱们应该高兴才对。”
  串联回来后,王小嵩跪在自己家的地上。
  母亲手拿笤帚说:“你还要带着郝梅!幸亏她也回来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任吗?你能对得起她爸爸妈妈么!”
  王小嵩说:“妈,我再也不去串联了。”
  “小二,拿剪刀来!”
  弟弟将剪刀递给了母亲。
  王小嵩说:“妈,您饶了我吧。”
  五十四
  母亲严厉地说:“低头!”
  王小嵩低下头去……
  剪刀剪动,一绺绺头发落地,妈妈狠心地给王小嵩剃了个“鬼头”,不让他再出去胡乱串联。剃完头,妈妈又说:“明天你到乡下,看你小姨去吧,现在她在一个气象学校。”
  王小嵩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