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12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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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的立刻拉开抽屉,找出二十元钱和一张纸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给我们写下个收据,我们好报账!”
  青年朝钱和纸瞥了一眼,没动,转脸瞅着男管理员,依然慢条斯理地说:“就算你们说的那个数,六百吧!不是我逮住了,给你们送来,你们六百元还能得到吗?”
  青年又吸一口烟,又微笑。
  男女管理员对视,目光瞅着猫头鹰,又瞅着青年。
  青年说:“事儿明摆着,我等于给你们送来丢失的六百元钱,也许是八百元钱,对不?这叫什么精神?这叫拾金不昧。你们都巴望着分这笔钱呢,对不?干哪行吃哪行嘛!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很正常。这叫时代潮流。这潮流好。不这样,那就叫逆潮流而动,对不?所以呢,我不跟你们绕弯子,咱们开诚布公。你们得那么多,我只得二十分之一,甚至是三四十分之一。这太不合适了吧?将心比心,你们若是我,你们又该怎么想呢?”
  两个男女一时哑口无言,定睛瞅着他发愣。
  猫头鹰在笼子里不老实,用嘴拧铁丝。
  青年用烟头烫猫头鹰的嘴。
  女管理员赔笑说:“是少了点儿,二十元是少了点儿,您不说,我俩也觉得怪拿不出手。可这是我们领导的一句话定的数,不是我俩作的主。您看这样行不?我俩先掏自己的钱,再凑给您三十,一共给您五十。再多,我们也就不敢垫了。”
  她说罢,从兜里掏出钱包,将钱尽数取出放在桌上。还对青年亮了亮空钱包,迅速点点那些钱,对男管理员说:“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儿够不够哇!”
  男管理员不情愿地掏出钱包,一脸愠色,忍而不发。
  “慢!”青年捋袖子。
  他们以为青年要动武,都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青年笑笑:“你们别怕,我不过想让你们瞧瞧,我为你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他小臂上包扎着层纱布。
  青年说:“五十元就想打发我走?你们把我当小孩儿哄吗?我这胳膊是猫头鹰挠的!皮肉之苦,你们给论个什么价吧。还搭上我一只心爱的鸽子做诱饵。光我那只鸽子在鸽市起码卖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冷着脸,从桌上抓起那男管理员的烟,理所当然似的又吸着一支。
  女的赔了个笑脸,近乎诉苦地说:“同志啊,您就多多体谅吧!啊?您刚才也说,干哪行吃哪行。可干我们这行的,您叫我们吃什么呢?总不能吃老虎吃狮子吧?拍电影的需要我们一只猫头鹰,这对我们是百年不遇的事儿!我们上上下下四十来人,您算算每人能分多少呢?给您五十,固然不多。可与我们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这只猫头鹰的福,我们每人能买一只鸡三斤鱼的,您就成全了我们,别跟我们斤斤计较啦!另外,我们再往您单位写感谢信,怎么样?啊?”
  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一撇,不屑地说:“这样吧,你们酬谢我这个数,我反过来给你们写封感谢信!”他伸出两根手指剪动着……
  女的问:“二……百?”
  “二一添作五。”
  男的说:“你别太过分了,你这是敲竹杠!”
  青年振振有词:“敲竹杠?这叫按劳取酬你懂不懂?马克思主义的分配原则!要不是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机智勇敢地捉住它,你们一半儿也没有!”
  “好,说得好!马克思主义也搬到桌面儿上来了!”男管理员终于生气了,“你小子坐这儿别动!我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会好好表扬你小子的。”
  男的说着抓起电话,气急败坏地拨号。
  女的说:“老李,你何必这样!何必这样!咱们双方再耐心谈谈,再耐心谈谈嘛!”
  青年见不妙,趁他们不防,倏地站起,拎了笼子就往外走,边走边说:“老子放生,你们有能耐再自己捉回来吧。拜拜啦!”
  一男一女追出,青年已跑远。
  九十五
  青年回头瞧瞧,见无人穷追不舍,放慢了脚步,咒骂:“狗男女,妈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笼子,从臂上扯下伪装的纱布,塞入垃圾筒。
  猫头鹰从笼子里瞪着他。
  第二天在自由市场上,猫头鹰已变成一尊标本,托在青年的一只手上。
  青年扯着嗓子大声招徕:“嗨!谁买谁买,昨天还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生而后已!丰富家庭艺术情趣,倡导生活新潮流啦!廉价出售,二百元整!独特的艺术,制作精细,具有长久审美价值……”
  一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跟随着他看。
  青年说:“您想买?我一看您就是位有艺术细胞的!想买咱们还可以侃侃价。画家吧?准是,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徐悲鸿的马,您把猫头鹰画到家了,将来也就是大师啦!”
  中年人说:“您抬举我了。我是中学的生物老师,这是不错的生物标本。”
  青年说:“当然,掏钱吧!”
  “便宜点儿怎么样?”
  “好商量,支持教育事业嘛,你还个价!”
  “六十元。”
  “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这人,给脸就上鼻梁!”
  中年人怏怏地走了。
  两名五十多岁妇女的评论。
  “二百,一个月的工资,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买那玩艺儿。”
  “就是!老人嫌不吉利,小孩子准害怕,摆在厨房里不对劲儿,摆在卧室,闭了灯两口子在床上那点儿事都让它看在眼里了!瞧它那双眼睛,瞪得恶狠狠的,好像跟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能往客厅摆吗?”
  “何况我家也没客厅。”
  青年恼怒地朝她们瞪去:“说什么呐?”
  她们赶快互相拉扯着走掉。
  “喂,卖猫头鹰的,你站一下!”青年立即站下,回头唤他的是已经当了服装摊主的徐克,徐克脸刮得干干净净,腮帮子泛青,着笔挺西装,衬衫领子雪白,还系着领带,那样子全不像练摊子的,倒像一位绅士。
  服装摊上摞着一大摞《服装》杂志,压着一张大红纸,上写:“买一件服装,赠一期杂志。本期刊有国内服装专家之预见性文章——今年夏季流行色为黄色!”
  徐克说:“你过来!”
  青年双手捧着标本,如同捧着全世界保留下的最后一顶王冠,立刻颠儿颠儿地过去。
  徐克用研究的神情审视标本:“不贵,不贵。”
  青年说:“这么多中国人,没个识货的,您若肯买,咱们还可以还价。”
  徐克白了他一眼:“还什么价?你当我拿不出二百元钱啊?”
  “大哥,那您就买了呗!往书架顶上一摆,家里来了客人,显得您多有审美情趣,多……”
  “少跟我耍嘴皮子!”徐克从衣兜里掏出黑皮大钱夹子,拉开拉链儿,夹出两张百元大钞,毫不犹豫地递给小青年。
  小青年接了钱,刚欲转身走开,猛听一声喝:“慢着!”
  与徐克的摊床对面的另一服装摊床的摊主,绕出自己的摊床,横着肩子跨了过来,在小青年肩上重重拍了一掌,憋着股无名火气说:“别卖他,卖给我!”
  “那哪儿成啊,我已经收了他的钱了!”
  矮胖摊主说:“收了退还他么,我二百五十元买你的!”
  一个卖花生瓜子的对卖水果的说:“瞧,俩死对头又较上劲了,有戏看啦!”
  卖水果的说:“同行是冤家么!”
  青年对矮胖摊主说:“开玩笑?”
  “屁话!”矮胖摊主说,“不认不识的跟你开玩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儿钱,不足一千,也够八百,像扑克油子发牌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青年,手中飞快地将五张五十元大钞抛甩在徐克的摊床上。
  小青年一见,急切地对徐克说:“哥们儿别见怪,不卖给你,卖给他了!能多卖五十元我不干,我不成傻瓜蛋了么!”说罢,他将已揣入兜里的两百元掏出,放在摊床上,一手抓起矮胖摊主抛下的钱,一手指着标本,“归你啦!”
  九十六
  矮胖摊主瞅着徐克,得意洋洋一笑,伸出双手就去捧标本。
  徐克一伸胳膊挡住了他,看着小青年微微一笑:“他比我多给你五十元你就不卖给我,又卖给他了?那么,我比他再多出五十元,你到底愿意卖给谁呢?”
  青年一怔,大为怀疑地:“说话算话?”
  徐克重新掏出黑皮大钱夹子。二指夹出两张五十元钱,压在刚刚被青年退还的二百元钱上。
  青年对矮胖摊主说:“大哥,也对不起您了啊?”他又将刚刚抓在手中的钱塞入摊主的衣兜,一把抓起了徐克的钱。
  矮胖摊主抓住了青年腕子:“我还加十元!”
  徐克说:“我也加十元!”
  青年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更其为难。
  徐克说:“别为难了,我若是你,谁出价高我卖给谁!”
  一些男女驻足,默默围观。
  矮胖摊主不再说话,瞪着徐克,又一掌拍在桌上十元钱。
  徐克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方,照样往桌上拍钱。
  他们互相瞪着,你一张我一张,不停地往摊床上拍钱。
  猫头鹰在他们之间,两眼似乎射出咄咄的仇恨。
  终于,矮胖摊主手中仅剩一张“大团结”了,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鼻孔喷出威胁人的一哼,恨恨地说:“爷们儿没兴致陪你们玩了!”胡乱抓起属于自己的那堆钱,塞到衣兜里,一扭身分开众人便走,走回去便收摊床,收了摊床便蹬着车走了。
  徐克向围观者抱拳:“散了吧散了吧,我们不过是解解闷儿,有什么热闹好看的?诸位别影响了我的生意!”
  围观者不散,一个个定睛瞧着摊床上那堆钱,眼神儿十分复杂。
  小青年也定睛瞧着那堆钱眼神儿发直。
  徐克说:“你愣着干吗?那堆钱归你了,拿走,快拿走!”
  青年如梦初醒,似恶虎扑羊,唯恐被抢夺了一般,身子往前一冲,倾压在钱堆上,一把一把将身下的钱往兜里揣。
  围观者们的各种目光,其中不乏嫉妒。
  小青年起身拔脚便走。
  “站住!”
  小青年站住了,回望着徐克。
  “就这么走了?我用比原价多几倍的钱买了你这东西,连个谢字也不说?”
  小青年赶紧转身,虔诚地说:“大哥,给您鞠躬了!”
  他深弯其腰,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
  徐克说:“这还差不多。请便吧!”
  小青年一只手按着衣兜匆匆离去。
  围观者渐渐散去。徐克的摊床前一时也清静了。
  他痴呆呆地斜眼瞧着猫头鹰,仿佛在欣赏,仿佛在研究,仿佛在挑剔什么缺陷,仿佛在怨恼它,诅咒它。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惑、茫然、空虚、失落,和难以解释清楚的某种内心情绪。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大哥,我回来了!”衣着入时的二十岁出头儿的小俊亭亭地站立在他面前。
  徐克问:“烫个发,怎么去了那么久?”
  小俊说:“人多嘛。”在他面前转动着头,又问:“喜欢么?”
  徐克闷闷不乐地说:“嗯,还行。”
  “怎么叫还行啊?到底好看不好看呀?”
  徐克郁郁地说:“好看。”
  “大哥你又怎么了?满脸旧社会的样儿!叫人看了心里怪不安的……又生我气了?”
  “没生你什么气,和你无关。”
  小俊朝猫头鹰标本努努嘴:“你买的?”
  “嗯。”
  “二百元钱买这东西干吗呀?拿回家去大爷又该骂你了。”
  徐克说:“岂止二百,大概花了能有一千。”
  小俊愕然地张大嘴。
  徐克发现所有的“摊爷”几乎都在朝他们看着,有几分不自在,低声说:“想不想去跳舞?”
  小俊一下子眉开眼笑:“想!”
  “那……老地方!我先去,在那儿等你,你收了摊儿,立刻就去。”
  “好的!”
  徐克叹了口气:“世界这么大,只有你能给我点儿感情安慰。”
  小俊说:“别人想给,我得让啊!”
  徐克拍了拍她撑在摊床的一只手,转身走了。
  小俊看见猫头鹰,说:“大哥,这玩艺……”
  九十七
  “你替我捧回去吧。”
  “叫我捧着啊……”小俊伸手触了一下,赶快收回,仿佛怕咬手似的。
  晚上,徐克在灯红酒绿的歌舞厅中独坐一隅,持杯独饮,目不转睛地望着小俊跳舞。
  小俊一个人随着迪斯科节奏,忘情地扭摆着,她扭得很美,充满了青春活力。
  一张桌上,两个青年被她吸引了,他们说:
  “那妞儿挺浪,是不是?”
  “天生尤物。”
  “瞧咱哥们儿手段。”那人说着站了起来。
  “别冲动,有主儿……”另一人朝徐克那儿翘了翘下巴。
  “他呀,我见过,不就是一个在市场上练摊儿的吗?你怕他?”
  “别瞧扁了他,全市服装摊网中,那可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惹恼了他,咱俩可就别想有服装买卖可做了。”
  “哦?他叫什么名字?”
  “徐克。咱们道上的人都叫他徐爷。”
  那青年显出肃然起敬的样子,又缓缓坐了下去。
  独饮的徐克,在这种地方,似乎寻找到了良好的感觉。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架势。
  不时有人从各方向他举杯示意。
  他亦频频举杯回示。
  小俊扭到了他跟前,轻轻夺下他的杯,放在桌上,拉着他的双手,将他拉起,一边扭动腰肢,一边将他牵引到舞场中央。
  他也伴着女孩儿扭起来,虽然动作不怎么样,但似乎相当自信。
  他扭摆着,扭摆着……
  人们在跳舞。
  徐克招来服务员,又要了一杯啤酒。
  小俊说:“大哥,别喝了,你喝得太多了。”
  “没事儿,我今天心里有点儿别扭,让我多喝几杯。”
  “心里别扭才不应该多喝呐,再说,你不是让我在抽烟喝酒方面管你点儿吗?”
  徐克抓起小俊一只手,隔着桌面拉到自己面前,轻轻攥着,醉眼眯眯地注视着小俊,不无感激意味地说:“当一个人真正感到孤独的时候,伴侣并不是一种安慰。”
  白天那个卖猫头鹰的小青年也来到这个歌舞厅入口处,但是他被收票的姑娘拦住了。
  姑娘说:“票。”
  青年说:“我找人。”
  “找人?”
  “真的!”
  姑娘将手里握的麦克风朝他一递说:“对着这个叫他的名字,他在里边儿就听见了。”
  青年人不接,他说:“小姐呀,我找这个人,要是以这么一种方式嘛,他在里面听见了,也不会出来的。”
  姑娘例行公事:“那我可就不管了。反正,只要你进门我就得收票。”
  “那,多少钱一张票啊?”他将一只手伸入西服内兜,仿佛想掏钱买票。
  “五十!”
  青年一怔,已揣入西服内兜的手,没往外掏。
  姑娘不再理他,欣赏地摆弄着自己的红指甲。
  舞曲声一阵高一阵低地传出。
  舞厅里,徐克和小俊仍在跳舞。
  另一张桌上的两个青年望着他们。
  一个说:“一个不主动向女人求爱的男人,很容易变成一个主动进攻的女人的牺牲品。”
  “是啊,整个世界都布满了女人为了征服男人而设置的罗网、圈套和陷阱。”
  “奇怪,”那人又说,“那小妞怎么会喜欢他那个毫无情趣的男人呢,如果是为了钱,那么我现在就可以走过去告诉她,我比她那位徐爷的钱包更鼓。”
  九十八
  “有时你必须用女人的头脑来想女人的问题,正像必须用傻子的头脑来想傻子的问题一样。”
  在外面收票的姑娘听着场内传出音乐,按捺不住寂寞之心,独自扭动起来。
  那位一直想进去找人的青年一笑,走过来凑上前,搭讪地说:“小姐,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的职业学会处世之道,我在社交活动中的做法一向是对人和颜悦色,我认为这一点对所有的人都是适用的。”
  姑娘翻了翻白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青年趁机“套磁”:“小姐,我想进去找人,而你让我买票,可我兜里的钱又不够买一张票,这就是一对矛盾。有了矛盾就得想办法解决,是不?幸亏我头脑不笨,知道该怎么做。”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和一盒女士烟,放在桌上,又说,“如果我硬往里闯,你拦不住我,就失职了。如果我塞给你两张票子,你收了就受贿了,我用兜里的钱买了这两样东西,你看,能不能为我行个方便呢?”
  姑娘犹豫,左右瞧瞧,见无第三者,迅速拉开收票桌的抽屉,将口香糖和烟很快地搂了进去。
  姑娘说:“快进去快出来,别在里边惹是生非。”
  “放心,你看我这么斯斯文文的,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么?”青年进去了,他姓李,也有人叫他“小李”。
  舞池中有一个男人——矮胖,就是在市场上和徐克争买猫头鹰的那个男人,跳出了汗,一边继续跳,一边用手绢擦汗,手绢将一叠人民币从兜里带出落地,他推开舞伴,刚要弯腰捡,钱被一双穿高跟鞋的脚踢开了。
  一叠人民币在一双双男人和女人的脚下被踢散,那矮胖干着急没办法。
  他喊起来:“停!停!让一让。”
  舞曲戛然而止。
  一位小姐走过来问:“先生,您有什么不妥?”
  “我……我的钱。”
  男人女人纷纷低头看,钱被踢散满场,几乎每一双男人和女人的脚旁都有。
  人们散开,各自归位,给他捡钱的时机。
  他弯腰捡起了一张,又捡起了一张。
  所有人都在座位上望着他,他感到狼狈起来,尽管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自己所掉的钱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他直起了腰,捡钱的手当众一松,捡起的两张大团结又落地了。
  他正了正领带,不自然地笑着,环视着众人,说出的话竟是:“诸位,谁能替我全部捡起来,其中的两张就归谁了。”
  没人动。有人脸上显出了鄙夷神色。
  他又说:“三张!”并伸出了三根指头。
  “五张。”三根手指变成了一个巴掌。
  小李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刚想上前,不料徐克已先于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拦住小李。
  徐克对矮胖摊主说:“如果一半归鄙人,鄙人愿效劳。”
  对方没想到会是他,更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呆而恼地瞪着他。
  徐克又说:“如果你的面子值这满地的钱,而我愿意当众承认,我的面子,只值这满地钱的一半儿,怎么样?”
  矮胖愣愣地望着他,徐克在等待。
  小俊走过来低声叫道:“大哥……”
  徐克朝她一笑,表示让她不必担心什么。
  矮胖摊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徐克说:“捡!”
  徐克从从容容,笑微微地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钱是好东西,连有钱人的缺陷,包括我自己这样小小暴发户的缺陷,都是靠钱来填满的,所以,我是个很看重钱的人,当我能用两只手捡钱的时候,绝不只用一只手。”
  他朝对方举起了一只手:“我这只手,为你捡钱。”
  他又举起了另一只手:“我这只手,为我自己捡钱,你可要瞪大眼睛监视着。”
  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双手捡钱。
  矮胖摊主注视着。
  徐克捡尽了满地的钱之后,说:“这是你的。”将钱塞入对方上衣兜,又说:“这是我的。”将钱揣入自己的兜。
  徐克发现在对方脚下还踩着一张“大团结”,又弯下了腰说:“劳驾,请抬一下尊脚。”
  矮胖摊主不情愿地抬起了脚。
  徐克捡起钱,直起身,缓缓地将那张十元的票子撕成两半,将一半塞入对方的兜,另一半塞入了自己的兜。
  九十九
  他环视着人们说:“有钱的人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贫穷的人是能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在能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时期,总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美梦。是钱使我实现了这个梦,所以我不以用公开的方式挣钱为耻。”
  他将一只手横放在胸前,对众人深深鞠了个躬:“感谢大家的欣赏,表演到此结束。”
  他又对矮胖摊主低声说:“也谢谢老兄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弥补了今天白天无谓的损失。”
  他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矮胖摊主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小李这时迎着徐克走来,热情地说:“大哥,你害得我到处找你,你忘了今天晚上咱们约好了的……”
  徐克一怔,打了一个很响的酒嗝儿问:“约好了干什么?”
  小李无中生有地说:“你看你的记性,不是去买画儿的嘛!”
  这时舞曲又起,人们纷纷离座,小李趁机挽着徐克便往外走。
  他们走出舞厅,小李与收票姑娘主动打招呼并使了个挑逗的眼色,二人出门。
  小俊急急跑出歌舞厅——她是在追徐克——小李挽着徐克,正拦住一辆出租车。
  小俊大喊:“大哥!大哥你哪儿去啊?丢下我不管啦?”
  徐克转回身,对她扬了一下手,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显然喝醉了,脚下无根,身子直晃。
  “你玩儿够了自己回去吧!我陪他去办点儿事。”
  小李说罢,将徐克塞入了出租汽车。
  小俊跺脚:“你们这些狐朋狗友,整天老缠着他干什么呀!”
  小李回头说:“我们是他的狐朋狗友,你和他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呢?”说罢也钻入了汽车。
  小俊望着出租车驶走,恨恨地骂道:“王八蛋!”
  出租车停在一幢居民楼前。
  小李将徐克拽出车,又扶着徐克上楼——楼梯很窄,从好几层以上泻下一点儿光……
  徐克被小李扶着进了一家的客厅。
  这间客厅很凌乱,看得出是个没有女主人的地方。但这儿那儿,不乏女人的东西——一条长丝袜搭在床头上,一个打开着的化妆品盒还在桌上,一只高跟鞋,只有一只,不知为什么会在地中央。
  房间的主人留着长发,蓄着长须,一副颓废艺术家的模样。
  主人向徐克敬烟并说:“听小李说过,您对绘画艺术很有欣赏能力,能够结识您很荣幸。”
  徐克说:“先别说这些,我问你,那个,那个……”
  主人和小李耐心地期待着他说出“那个”来。
  他却不说了,吸起烟来。
  小李急问:“大哥,那个什么啊?”
  “噢,那个,那个……”徐克想了想说,“那个……厕所在哪儿?”
  “上厕所啊?”主人说,“来来来,我先替您开了灯。”
  他将徐克引入厕所,走入客厅,蹬着小李低声说:“你把一个醉鬼带到我这儿干吗!”
  小李嘘了一声:“对咱们,他醉着的时候,不比清醒着的时候好吗?”
  厕所里传出撒尿声。
  主人说:“你听,妈的也不给冲了。”
  洗手声。
  小李说:“他还没忘洗手,大概并没醉到哪儿去,咱们得配合默契点儿。”
  徐克从厕所走了出来,似乎真的比刚才清醒了些。有点儿懵里懵懂地问小李:“咱们,咱们到这儿干吗来了?”
  小李说:“大哥,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是陪您买画儿来了么?”
  徐克看看主人:“买画儿?噢,对对对,买画儿。”
  小李说:“大哥,那就再郑重向您介绍一遍,这位便是画家!咱们市的一位天才。当然,暂时还没被公认,可是不久就要被公认了。”
  主人故作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过奖了。”
  徐克刮目相看地:“幸会。”
  二人重又握手。
  小李对主人说:“那,就让我大哥挑挑画儿吧?”
  “好的,好的??"
  一零零
  主人从画瓶取出一个画卷:“我知道你喜欢哪类画,所以先请您看这一幅。”
  主人展开那幅画——白画纸上正中有一个实心的黑点儿。徐克欣赏半天,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发问:“画的什么?”
  主人故作高深地,同时又似乎对他的欣赏水平产生了怀疑,说:“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徐克摇头说:“请再让我们看一幅。”
  于是主人又取出一幅,展开给他看——白画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儿。
  徐克看看小李。
  小李说:“我大哥他对象征派还不太懂行,你再给解释解释吧。”
  主人似乎不屑地说:“这是结合的象征。”
  徐克说:“这一点我倒是看出了点眉目。不过,我不太明白这两个黑点儿代表什么。”
  小李代为解释:“那幅画上的黑点儿不是代表上帝吗?这幅画上的代表上帝和他的老伴儿呀?家庭和睦,婚姻美满嘛!”
  主人否定地摇摇头说:“不,错了。这是创世记的赤裸的男人和女人,被放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
  徐克问:“那??多少钱?”
  主人说:“一回生,两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徐克看看这幅,看看那幅。犹豫着??
  ——其实,某种时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只。
  主人说:“小李,你先帮你大哥参谋着,如果这两幅欣赏不了,其它也就不必再看了,看也是白看。”
  主人离开,走进卧室。
  徐克说:“多一个点儿,就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天才画的点儿,价也要得太高了吧?”
  小李说:“大哥,不能这么说,喜欢艺术嘛!要做艺术品收藏家嘛,不破费能行么?”
  “那??你的意思是??"
  “买!当然得买下啦!”
  “两幅都买下?”
  “那还用说嘛!上帝——咱们二百五要啦!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咱们两个二百五也要啦!加一块才三个二百五么!”
  徐克似乎还在犹豫:“早知你今天带我来买画儿,我就不买猫头鹰了??哎,我那猫头鹰??"
  “大哥您放心,您那猫头鹰丢不了。我嘱咐小俊给您送回家去了??大哥咱不能不买呀!我跟人家把您的欣赏水平介绍得很高,咱不能让人瞧不起咱们是不是?”
  徐克态度仍不明朗。
  小李说:“大哥,您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没关系,冲我的面子,咱们打个欠条给他总是可以的。”
  徐克默默伸出一只手??
  小李赶紧冲客厅喊:“哎,你快出来!找纸找笔!”
  徐克买了画儿,腋下夹着,一路哼唱回到家。他家已经住到单元楼里了,他扶着楼梯栏杆,半醉不醉地上了楼,在一扇门外按铃。
  一个胖老太太开了门,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他:“这是第几回了?你家还得上一层呐!”
  徐克忙说:“对不起!大婶??"一边赔笑,一边倒退着上楼??
  胖老太太说:“什么大婶!该叫我大娘都忘啦?瞧你,满嘴的酒气!你爸在家生气呐!你可当心点儿!”
  徐克说:“我这么能挣钱的儿子??养??养他老??他还……生的什么气哇?”
  “放屁!”徐克的父亲出现在上一层楼梯口,怒斥他,“老子有退休金,花你一分了么?你成天价在外边给我丢人现眼,还有脸说你养我老!”
  徐克的酒似乎全醒了,悄没声地从父亲身边溜了过去。
  他的家装修得挺考究,三室一厅。
  徐克进家后换上拖鞋,坐在沙发上;父亲站立着,气咻咻地吸着黑色的廉价烟。
  徐克将一盒外烟甩到组合柜的台案上,讨好地说:“爸,别吸那种便宜烟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吸我给你买的吧!”
  父亲说:“老子永远不会吸你的烟,省得你去跟外人说,老子是靠你养活着。”
  “爸,你想哪儿去了,我是你儿子,你还值当为我随口说的那么一句话生气?”
  父亲说:“我问你,咱家那些东西呢?你总说搬过来,怎么一件也没搬过来?”
  徐克说:“淘汰了。”
  “什??么?”父亲不懂“淘汰”这个词儿。
  “都处理了!该扔的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你!好你个败家子!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你就全扔了,全送人了,连双拖鞋你也不给我带过来!”
  徐克说:“在原先那破房子里住的时候,咱家有过拖鞋么?”他烦了,也喊起来。
  父亲更火了,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将软底儿的缎面拖鞋脱下来朝他甩过去,一只落在茶几上,一只落在徐克身上。
  一零一
  父亲说:“你如今挣了几个钱,就烧包到什么地步哇?那口大樟木箱子你也给老子送人了么?”
  徐克说:“只有盖上一块儿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送人谁要啊!”
  他嘟哝着走到门厅去,打开冰箱,取出一听饮料喝。看样子他为避免冲突,不打算再回到客厅了。
  父亲在客厅里吼:“老子还没教训完你呢,你给我滚过来!”
  他不情愿地踱回了客厅,继续喝饮料,瞪着父亲。
  父亲朝墙上一指:“那是啥?”一幅油画镶在大框子里——希腊裸女横卧在红毯上,手持一柄孔雀翎羽扇,从高处回眸凝视??
  徐克说:“波琪儿!”
  “啥?你敢再说一遍?!”
  “波琪儿!”
  父亲火了:“你!我眼还没瞎呐!那是簸箕么?!你咋不说那是把扫帚?!”
  敲门声。
  父子俩暂时“休战”,徐克走去开门。
  进来的是楼下那位胖老太太,她说:“我来看看几点了?我家表停了。”她显然是来劝架的。瞅瞅父子俩,搭讪说:“要说徐克是个挺好的孩子,除了爱喝酒,交的人儿杂了点儿,没什么大毛病。你倒是成天对他吼什么啊?”
  徐克说:“我父亲不知为什么,不但看着我不顺眼,还看着这家也哪儿都不顺眼。”
  胖老太说:“这就是你当爸的不对了,你这儿子,把个家治得多富贵哇!还有什么瞧着不顺眼的地方呀!”
  父亲又指着那画儿:“您瞧!家里来个客,坐在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您说那情形好么?可他还把我当瞎子,硬说那画上画的是簸箕!”
  徐克说:“谁说那是簸箕了?那是伟大的女奴波琪儿。”
  胖老太说:“哎,不许这种语气跟你爸说话。他是当老子的么,有他冲你吼的权利,没有你发火的资格。”她瞅瞅画儿,评论道,“女奴不就是丫环么?丫环还有伟大的?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女子,只有外国男子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丫环伟大。”
  胖老太太又劝徐克的父亲:“你当老子的,也得多少学着适应点儿新的环境么!我那大孙子也是,把他那小屋搞得进不去个人儿,满墙贴的都是女人画儿,我以为他们单位的姑娘们,一定都认为他心思不正,不乐意理他吧?蛮不是那么回事儿。还都愿意来找他!如今女孩们穿的都越来越讲究个瘦、露、透,何况不过用眼睛看的幅画儿了。你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见。”
  父亲说:“我要不看他是花两千元买的,我早一把火给他烧了!”
  徐克隐忍地梗着脖子。
  “您老再看,还有这个呐!”父亲说着,将一条床单从一个什么东西上扯下,原来罩住的是一尊维纳斯。不过不是白的而是黑的,比真人还要高一些。
  胖老太太瞠目道:“哎呦妈呀!怎么喜欢起黑的来了?这要是赶上停电,生人来了猛眼一看,还不得吓出个好歹呀?”
  父亲说:“我要不看他也是花两千多元买的,我也早就给他砸了。”
  父亲又要用床单罩上,徐克却将“她”搬起,扛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父亲冲着他的房间吼:“你说你买的时候,自己就不心疼你的钱?”
  徐克在床上一躺,抢白说:“钱是我挣的,喜欢的东西就买,心疼什么?”
  胖老太太对徐克父亲说:“能挣能花,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大错儿。您要是实在看着碍眼,那你也千万别烧了,莫如送给我。啊?”
  徐克父亲瞥了一眼画儿,分明地还舍不得,没吭声儿。
  胖老太说:“你们不吵了,我也就不多待了。”她瞥了一眼画儿,似乎还惦记想要,却又不好意思再开口。
  临走时她说:“我拿个苹果回去给孙子。”
  父亲说:“多拿几个吧!”
  “不,拿一个就行。”老太太嘴上这么说着,却往兜里各揣了一个,两手还各拿了一个。
  父亲将胖老太太送走后,站在徐克房间的门口,冲里面问:“你说,你今天在市场上,又跟人争的什么富?”
  “我不是争富,那是争一口气,这口气要是输给了那小子,我没法儿在市面上混了!”
  “你说你三十大几了,不早点儿成家,让我早点儿抱上个孙子,让我死了也瞑目。”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你想?你想你小子在外边包养着……一个小娼妇!”
  徐克一下子坐了起来:“爸,你别胡说好不好?人家是我雇员!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
  “雇员?就你还配有雇员?雇员你还陪她下馆子、逛舞厅?你身边形影不离地有这么个小娼妇,正经姑娘谁肯嫁你?你当你有几个臭钱就配娶个有品有貌的老婆啦?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你早点儿给我领回一个儿媳妇来!”
  徐克说:“爸,我再说一遍,你要总是当着我的面,说我的雇员是小娼妇什么的,可别怪你是我爸我也跟你恼!一年四季为我守摊儿,人家不容易。人家没少帮我挣钱,我应该好好儿对人家!再说,她又不是本市人,在本市无亲无故的,拿我当个大哥,我陪她吃几顿饭,逛几次舞厅,怎么了?”
  父亲说:“可别人不这么看!”
  “别人怎么看,我才不在乎呢!”
  门铃声儿响。
  一零二
  徐克父亲去开了门,门外站的是脸上化了妆的小俊,显然是从舞厅直接来的,手里抱着那尊猫头鹰标本。
  小俊说:“大爷,这是我大哥买的,我给他送来了……他还没回家?”
  父亲接过猫头鹰标本说:“回来了,你进来坐会儿吧!”
  小俊说:“他回来我就放心了。我不坐了,太晚了。我明天还得早早儿替他守摊儿呢!”
  小俊说着转身下楼。
  徐克追出家门喊:“小俊!”
  小俊在楼梯上站住。
  徐克说:“路太远,我不放心,要不你住这儿吧?”
  “不,我打的回去。”
  “那,你别在马路上拦车!我不是吓唬你,万一碰上个不怀好意的呢?”他一边说一边从兜里取出几张名片,找出一张给小俊,“你传呼他!就说是我给的名片。”
  小俊感激地接过,朝徐克抛了一个吻,走了。
  徐克回到房间里,见父亲双手捧着那标本。左转右转,正不知往哪儿放。
  父亲说:“猫头鹰你也没见过呀?你说你花那么多钱,买这么一个东西,究竟打算往哪儿摆?你开着一个印钱的工厂呀?啊?你显富,你比阔,动物园里那么多猫头鹰,有本事你倒是全买回家来呀!”
  徐克从父亲怀里捧过标本,一声不响便往自己房间走。在他自己房间里,他捧着标本,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