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11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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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向破庙走去。
  徐克忙说:“哎,别,千万别!你那么做不是太没人情味了么!”
  他站起来,还要跟进去理论。
  吴振庆叫道:“徐克!”
  徐克站住,回头看他。
  “你跟着干什么?!”
  韩德宝说:“是啊,你跟着干什么?你要跟去,不但太没人情味儿,而且太缺德了吧?”
  徐克挠挠光头,嘟哝:“派个男的来就派个男的来,更好,谁心里也甭醋溜溜的了。”
  吴振庆将鸽子放上了天空。
  鸽哨声悠悠。
  三人仰望。
  自由飞翔的鸽子……
  鱼已装在桶里。
  郝梅坐在车上赶着车走了。
  四个男知青送她。
  徐克说:“郝梅,下次就别走了。留下给我们洗衣服做饭吧!”
  韩宝德说:“嚯!让郝梅侍候你?想得倒美!人家就是愿意,也侍候不到你头上呀!是不是郝梅?”
  徐克说:“从我这儿先开始学习学习,将来侍候别人不是经验更丰富、更周到嘛!”说罢故意用醋眼瞥王小嵩。
  郝梅说:“去你的!其实……我也挺愿意留下,可连里不会破例的……明令规定不许男女知青混编班组。这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吴振庆说:“郝梅,下次来别忘了……”他向郝梅作吸烟的手势。
  郝梅看王小嵩。
  “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小嵩故意把头扭向一边。
  吴振庆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向破庙。
  韩德宝对徐克说:“咱俩也识相点儿,别站在这儿依依不舍的了!”
  他们也转身走了。
  王小嵩对郝梅说:“我送送你……”他牵起了牛缰绳。
  他们一个车上,一个车下,行走在大草甸子上。
  王小嵩头也不回地问:“你爸爸妈妈最近来信没有?”
  郝梅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来了,他们的户口也被迁到农村去了。”
  “那也没什么,农村或许会比城市里让人生活得平静点儿。”
  “可……那我在城里就没家了……”
  八十七
  王小嵩:“谁说的?我家就是你家么!如果咱们俩能一块儿探家,我一定陪你看你爸爸妈妈。你愿意吗?”
  “愿意……”
  王小嵩仍倒背手,牵着牛,走在车前。
  郝梅仍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
  她的心声——哥、哥、哥,我多想叫你一声“哥”啊!
  她的嘴无声地张了几张。
  王小嵩倒背手牵着牛,走着,走着。
  他突然听到郝梅一声尖叫,吃惊地转过身去。
  郝梅双手捂着一边脸。
  “怎么了?”
  郝梅说:“一只马蜂蜇了我一下。”
  王小嵩急忙走到她跟前,从她脸上将她的双手拿下。
  她脸上显然并未被蜇过。
  郝梅笑道:“也许没真蜇着。”
  王小嵩却没放开她的手。
  郝梅深情而大胆地注视着他。
  王小嵩想怎样,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他不免呼吸急促。
  郝梅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那……你就替马蜂……蜇我一下吧。”
  王小嵩讷讷地:“我……蜇哪儿呢?”
  郝梅抿着双唇显出一丝笑意:“我也不知道……哪儿都行。”
  王小嵩瞧着略略仰起的脸,真有些不知“蜇”哪儿的样子——他轻轻撩开她前额的秀发,用嘴唇在她额上轻轻贴了一下后迅速作罢。
  郝梅睁开眼睛说:“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王小嵩分明有些后悔地嘟哝:“我也是。”
  郝梅热烈地望着他:“那我们再来一次吧。”
  王小嵩点了一下头,郑重其事地又向她俯下头去。
  郝梅闭目仰脸静静期待着……叭哒一声——一条鱼从桶里蹦到车上,吓了他们一大跳,吓得郝梅立刻睁开眼睛。
  他们见是鱼发出的声音,相视一笑,都不禁有几分难为情。
  郝梅主动用双臂搂住了王小嵩的脖子——青春的嘴唇渐渐吻在了一起。一旦吻在一起,就吻得那么激烈,那么炽热,那么深长,仿佛已无法分开……
  老牛不知为什么竟开始走动,一下将他们晃下了车。
  他们同时跌倒在深草中。
  有鸟从深草中惊飞。
  连队。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卖部。
  卖货的女知青在给一位家属打酱油,之后从货架上拿了两盒烟给一老战士。
  郝梅走入。待那老战士和家属离开,才凑向柜台,搭讪地:“小刘,忙不忙?”
  女知青说:“百十来口人一个小连队,忙嘛呀!我还显冷清呢!你买点儿嘛?”——一口浓重的天津腔。
  “什么也不买,我是来告诉你……我采那些木耳,都不要了……都给你吧。”
  “那我可感激不尽了!你这人,就是好,长得好,心眼也好!姓郝,你是姓对啦!”
  郝梅难为情地笑笑:“小刘,能不能再卖我两盒儿……那个……那个……”她难以启齿,干脆来了句拼音“yan……”
  八十八
  “烟?”
  郝梅点头……
  女知青严肃起来:“那可不行!上次偷偷卖给你两盒,十来天我心惊肉跳的!要是被连里发现了哪个知青吸烟,一审问,是从我这儿买的,了得么!”
  “吸烟的人绝不会出卖你,我敢保证。”
  女知青摇头:“你甭拖我下水了!再说,你不等于是用木耳贿赂我么!”
  “我……别当真……我跟你开玩笑呐。”
  她失望地走了。
  女知青喊着她:“木耳,还给不给我了?”
  郝梅回头,强装笑脸:“给!一定给……”
  郝梅沮丧地从一家家园栅栏外走过。
  她站住了——一根竹竿上,晾着烟叶。
  她向院子里望——那家门上着锁。
  她四面环顾。静悄悄无人影。
  她突然从竹竿上扯下几挂烟叶,掖进衣下。
  一条大狗突然在院子里吠叫起来。
  郝梅慌恐,转身便跑……
  她没命地跑在草甸子里,鞋掉了顾不上捡。
  她终于站住,喘成一团,蹲在地上。
  她脱下外衣,将烟包起,用草遮住。
  夜晚,湖畔的破庙外星斗澄洁,圆月含羞。
  破庙的剪影非常清晰,马灯和灶火相映的微光,从断壁、檐角和庙门投出。
  吴振庆靠着被子,双手捧着鸽子,在和鸽子交谈:“白姑娘,白姑娘?能听懂我的话吗?我喜欢你!明白吗?明白你就点一下头儿。”
  鸽子自然不明白,也不点头。
  徐克说:“我说,你成天价像个老太太,叨叨叨,叨叨叨,让人听了烦不烦啊?哪天我非把它烧着吃了不可!”
  “你敢!”
  正在用胶布贴衣服的王小嵩说:“你俩怎么像两只狗似的,不是你咬我,就是我咬你?”
  韩德宝在闹肚子,他说:“嗯……又来了。”提着裤子蹦下床。
  他出了庙门,习惯地仰头望望天,继而朝湖上望去,表情渐渐发生变化……
  他神色不安地退入庙内说:“不对劲!”
  徐克说:“我看你是不对劲儿!”
  王小嵩看他仍提着裤子,也说:“叫你别喝凉水,你偏喝!闹肚子了吧?”
  “我说的是船!多了一条船!”
  王小嵩一惊说:“不可能!你的幻觉吧?”
  “不信你们到门口看看,三条船了!”
  大家半信半疑地聚到门口——湖边果然多了一条船,比他们的渔船小,在离岸稍远的地方随浪而动……
  徐克说:“怪事……出鬼了。”
  吴振庆说:“走,去看看!”
  “等等!”王小嵩转身从墙上取下枪说,“我和振庆去。你俩如果见情况不好,就从墙口跳出去跑!”
  王小嵩、吴振庆朝湖边走去。
  徐克、韩德宝聚在庙门口疑神疑鬼地注视他们。
  两人走到湖边。吴振庆说:“我先过去看看……”他也不挽裤子就走入水中。
  王小嵩在岸上持枪戒备。
  当水没到吴振庆胸部,他扒住了船帮——船中伏着一个人……
  吴振庆背着一个人首先踏入庙内。
  八十九
  王小嵩放下枪,摘下马灯,举在众人头上——吴振庆正将那人放在铺位上——是一穿连衣裙的苏联少女,脸色苍白,长发散乱,衣裙已湿透,紧裹在身上。
  徐克说:“是个二毛子!”
  “眼睫毛真长啊!”
  王小嵩说:“快去端碗热水来!”
  徐克去端来了一碗热水,递给王小嵩。“再拿个勺来!”
  徐克取来了一个勺子。
  吴振庆扶起了那苏联少女,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王小嵩吹着热水,用小勺喂她喝。
  她咽下一口水,缓缓睁开眼睛,见周围是四颗光头,四张小伙子的脸,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突然嚷叫了一句俄语,推开众人,躲到堆柴草的角落。
  大家面面相觑。
  徐克说:“她不是二毛子!是苏修!”
  这句话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作用,四人的目光一齐投射在她身上。
  她紧靠墙角,恐惧的目光打量着众人,打量着破庙……
  她的目光盯住了墙上的枪,猛扑过去欲夺枪。
  吴振庆一下子又将她推倒在柴草堆。
  王小嵩说:“别那么粗鲁,没见她怕成什么样子么!”
  韩德宝说:“班长,说不定是个……特务吧?”
  王小嵩白了他一眼:“你看朝鲜反特片看多了。咱们在连队时老战士们不是讲过,以前也常有他们的船漂到这边吗?”
  徐克说:“班长,她冷得直发抖。”
  韩德宝说:“一见了女的你就变成另一个人了!那你把被窝让给她得了!”
  徐克气得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王小嵩默默将自己的毯子抽出,盖在她身上。
  吴振庆也将自己的毯子抽出,盖在她身上。
  王小嵩说:“都别盯着她看了!睡觉,明天把她送到边防站去。”
  韩德宝说:“要不要把她捆上?她跑了怎么办?”
  “她还能跑到哪去?”
  吴振庆将王小嵩扯到一旁,耳语了一阵,王小嵩点点头。吴振庆将枪栓卸下,压在自己枕头底下。
  王小嵩说:“情况特殊,今天需要值岗——第一班是我,第二班是德宝,最后一班是振庆。”
  早晨。兴凯湖水波粼粼无比平静。阳光遍洒湖上,它是那么的温柔。
  这几个小伙子当时没有想到。那个叫娜达莎的苏联少女,不但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不错。她终于开口告诉他们,她从小曾和父母在中国生活过。如果两天内她不能回去,她就报考不了歌舞团了。而将她送到边防站去,她的人生理想肯定成为泡影。也许由于她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也许由于她曾在中国生活过,并且会说中国话,也许因为她有实现理想的机会,而他们没有,也许……总之,我们的小伙子们,决定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这一种决定,不单是弗洛伊德心理逻辑在支配……
  四只手叠在一起,表示着决心。
  韩德宝说:“咱们这几个穷哥们儿,长这么大也没被人求过,不知道被人感激是什么体会,咱们就发一回慈悲吧!”
  徐克说:“我倒不是心软,我是……心里早他妈憋着有机会做一件‘犯上’的事儿!”
  吴振庆说:“谁如果泄露了这件事,就自己把舌头割掉!”
  王小嵩回头对娜达莎说:“你放心,天黑我们送你从湖上过去。”
  娜达莎喜出望外地笑了。
  吴振庆等三人又驾船下湖了。同时草甸子上出现了郝梅的牛车……
  牛车在破庙附近的大树旁停住,郝梅从车上抱下几抱草扔在地上喂牛,之后向破庙走来。
  王小嵩迎出破庙。
  王小嵩搭讪地说:“这么早就来了?”
  “我喜欢早早的,一个人坐在慢腾腾的牛车上,穿过桦林,穿过大草甸子……你怎么没下湖啊?”
  王小嵩不自然地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他时时挡着郝梅的视线。
  然而郝梅还是发现了娜达莎从柴草堆下暴露出的半条腿。
  郝梅走过去一下子拨开了柴草。
  娜达莎不得不站了起来。
  郝梅又惊讶又生气地问:“她是谁?”
  王小嵩说:“她……她叫娜达莎。”
  九十
  郝梅转身便往外走。
  “郝梅!你听我解释……”他追出了庙门,急急地向郝梅解释着……
  他们在牛车前站住了。
  郝梅说:“我怕……这样的事要是让连里知道了……你还是把她送到边防站去吧。”
  王小嵩说:“四个人昨晚一块儿决定的事,我怎能出尔反尔呢?”
  “可你是班长。”
  “别怕,你不说,我们都不会说的。没有人会知道。”
  “可是万一……我已经是改造对象的子女了。”
  王小嵩轻轻拥抱住她:“记住,如果真有什么万一,你一定要坚持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郝梅点点头,偎在王小嵩胸前:“我不是不善良……我也替你们几个担心。”
  夜。两条拴在一起的船无声地驶在湖上——王小嵩划一条,吴振庆划一条,娜达莎坐在吴振庆划的那条,也是她自己的那条船上。
  水面如镜,船像在玻璃板上划行。桨叶击碎倒映在湖面上的星光月影……
  前面船上的王小嵩,朝后面船上的吴振庆作了个球赛裁判的“停止”手势。
  吴振庆对娜达莎说:“过界了,再不能往前划了……”他说着将那支桨交在娜达莎手中,又从怀里取出鸽子,亲了一下,放在船里,说:“它绑住了,接下来全凭你自己了,如果安全靠岸,明天一早,你就放飞它……”他下了湖。
  他游向王小嵩的船——王小嵩将他拉上船。
  吴振庆解开绳子——两船分离,娜达莎拨正了船头。
  娜达莎划桨,她的船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
  王小嵩调转了船头……
  黎明。
  湖畔静谧而庄严的日出景色。
  四个青年伫立湖畔——吴振庆和王小嵩手中都夹着自己卷的烟。
  他们在巴望着……
  王小嵩吸了一口,呛得背过身咳嗽。
  吴振庆说:“听……”
  隐隐的鸽哨声。
  “白姑娘”的身影,远远地从湖上飞来。
  他们一个个仰望的脸。
  吴振庆嘴里还叼着烟。
  在他们头顶盘飞的鸽子。
  他们彼此望着,都会心地笑了。
  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这代价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太大了。甚至可以说,影响了他们后来的人生……
  在连队所在地,徐克挨了一耳光,又挨了一耳光,吴振庆恨恨地说:“没想到竟是你出卖了大家!……”他将一把小刀掷于地上,“你自己看着办吧!”
  韩德宝将吴振庆推开:“你干什么你?他又不是存心的!中秋节那天,他喝醉了。”
  王小嵩走来说:“别在这儿斗气了!事情已然如此,你恨他又有什么用?我把主要责任揽到我身上了。”他扭头看徐克,见徐克拿着小刀正要割自己的舌头。
  王小嵩几步跨过去,夺过了小刀——但已略迟一步,徐克已将自己的舌头割破,满嘴流血。
  王小嵩掏出手绢捂住他的嘴:“你怎么真来这一套!挨了两耳光就受不了啦?”
  徐克推开王小嵩,后悔地哭着用头撞树。
  吴振庆走到他跟前,紧紧搂抱住他,也哭了。
  王小嵩和韩德宝站在一旁默默流泪。
  徐克说:“我倒不在乎什么处分……我舍不得和哥儿几个分开……”
  结果,从这以后,除了郝梅仍留在原连队,我们书中的四个主人公被调到了四个连队,王小嵩和吴振庆,还被调到了另外两个团的两个连队……
  郝梅站在连队路口,目送他们——一辆马车将他们拉走了……
  马车越去越远,马铃声渐渐听不见了。
  郝梅流下了眼泪。
  九十一
  郝梅的心声:“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呢?和你们分开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那么孤独……”
  当时代的风标陡转了一个方向的时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这一座北方城市里,到处都可以看见这样一些人——他们满脸镂刻着失落,他们神情恍惚,混杂着苍凉,神情充满幽怨和种种强烈的希翼。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如同刚刚经历大迁徙却仍未寻找到归宿地的游民,如同赳赳而赴倦倦而归的溃散之师的乏兵。他们是一批将青春当作武器投掷了出去,却连一枚似可引以为荣的纪念章都没有获得的男人和女人,一批落魄而沮丧的男人,和一批茫然而委屈的女人。
  他们从一无所有绕到了一无所有,仿佛钟表的指针从零点绕到了零点。对时间而言,零点永远只不过意味着零点,对他们而言,却意味着又要给人生紧紧地上满一次弦。
  公路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霜雪。
  两辆拉煤的卡车坏了,一前一后停在公路旁。
  两辆卡车的前车窗和车厢内的煤,也蒙着一层霜雪……
  前面一辆卡车上下来了一个人,他踩着半尺厚的积雪,朝公路旁的野地走去。
  那人在野地里用打火机(老式的汽油打火机)点燃了一团擦车用的油丝布。
  一堆篝火烧起来了。他冲后面那辆卡车叫着:“下来,烤烤火!”他是吴振庆。
  车上又蹦下来一个人,是徐克。
  徐克跺着双脚:“他妈的,快冻僵了!”
  他们两人围火蹲下,烤手,他们还都穿着破旧的兵团服。
  徐克问:“振庆,还有烟没有?”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烟盒,只剩一支了,他将烟折断,分给徐克一截。
  徐克用火枝点着烟,愤愤地说:“妈的,把这么两辆破车租给我们!回去我一定找他们算账,我徐克不是好骗的!”
  吴振庆说:“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吧!怎么对付着,也得把这两车煤弄回市里去,尽快倒出手,抓几个现钱,也好过年啊!”
  徐克说:“天亮后,保证能拦住一辆往哈尔滨开的什么车。”
  吴振庆说:“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管什么车,只要是往哈尔滨开的,能坐几个人,肯定坐满了几个人。”
  “那,依你怎么办?”
  “拦从哈尔滨往双鸭山开的。”
  “回到双鸭山?”
  “对,只要能拦住车,两个小时后就到双鸭山了,然后上火车回到哈尔滨。”
  徐克不言语。
  吴振庆说:“你要不愿意回去,我回去,你守车。”
  徐克说:“我不是愿不愿,我怕我回去,买的零部件不对,也不能把德宝带来,人家现在毕竟有了工作,不是自由人了。”
  吴振庆说:“那就说定了,我回,我会马不停蹄的,一路关卡这么多,没有德宝那身警服保驾,说不定在哪儿就被扣住了。”
  篝火渐息。天色渐明。
  吴振庆和徐克分头在路左路右拦车。
  来往车辆不停而过。很久以后,他们终于拦住了一辆。
  吴振庆掏出二十元钱塞给司机:“师傅,帮帮忙!”
  “上车吧!”司机挺痛快。
  驾驶室除了司机并无别人,吴振庆刚要上,司机却说:“没叫你往这儿上,后边去!”
  吴振庆说:“师傅,我们冻了一夜了,您这驾驶室里不是没别人吗?”
  “你怎么知道?前边路口等着呐!到底上不上?”
  “上!上!”
  吴振庆跃上了卡车车厢,将一个东西扔给仍站在车下的徐克。
  徐克赶紧接住,车已开走了。
  他接住的是一个冻馒头。
  徐克又蹲在路旁,将冻馒头放火堆余炭中烤。
  徐克一手拿馒头,一手拿树枝,啃一口馒头,尝一口树枝上的霜雪,跟吮雪糕似的。
  徐克进入驾驶室,将棉手套垫在方向盘上,一趴,袖着双手睡了。
  白天的阳光融化了驾驶室的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见外面的景物。
  驾驶室的玻璃又结了霜花,天又黑了。
  九十二
  徐克醒了,他用哈气哈驾驶室的边窗,用棉手套擦去霜花……
  前反照镜里,后一辆卡车旁伴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有两个人在偷卡车上的煤,一个在卡车上,一个在手扶拖拉机上。
  他跳下驾驶室,过去阻止:“嗨,你们干什么?!”
  拖拉机上的人说:“干什么?捡点儿煤烧!”
  “你们这是捡么?”
  拖拉机上的人跳了下来,一推他:“滚一边去!再嚷嚷给你颜色看。”
  徐克与那人厮打起来,双方滚到地上。
  卡车上的人跳下,捧一大煤块。砸在徐克头上:“去你妈的!”
  徐克晕在地上,不动了。
  两个人中的一个说:“快走!”
  手扶拖拉机开走了。
  吴振庆终于从双鸭山乘火车到了哈尔滨。
  他匆匆走出检票口,又向公共汽车候车站走去。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从他面前掠过。
  吴振庆看见了高声叫他:“哎!曲传良!曲传良!”那人没听到,吴振庆索性叫他的外号:“刚果布!”
  那人听见了,跳下自行车,吴振庆追上去。“刚果布”擂了他一拳:“我当谁呢,是你小子呀!返城后再没听到有人喊我在兵团时的外号了!”
  吴振庆问:“找到工作没有?”
  “刚果布”说:“有了份儿临时的,骑着驴找驴呗!”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去给我儿子办入学手续啊!”
  “买了辆新车?”
  “我哪儿有钱买车啊!你没见这是辆女车么!我小姨子的,今天因为办事儿,借来骑一天!”
  “钥匙给我。”
  “干什么?”
  “借我骑一下,我有比你更急的事儿。”
  “这……”
  “别这那的!明天一早我送你家去!”
  吴振庆说着,已跨上了车,在对方肩上拍一下,将车骑走了。
  对方追了两步大声叫唤:“哎,不行!”
  吴振庆扭头说:“别追了!追也没用!你这车我借定了!”
  对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嘟哝着说:“他妈的!”
  在两辆坏的汽车旁,徐克仍倒在地上。五六个路人围着他,旁边停着几辆自行车。
  路人纷纷猜测:“喝醉了吧?”
  “不像……”
  有人蹲下,起他上身靠着自己,问:“同志,同志!你怎么了?”
  徐克睁开了眼睛,左右看了看才慢慢说:“有人……有人抢我车上的煤,还用煤块砸我。”他挣扎着站起,靠车头站住,掏出烟盒,空的,攥扁了抛在地上,向围观者们恳求地说:“哪位有烟,能不能施舍我几支?”
  有一个人掏出半盒烟给了他。
  他点燃一支,贪婪地吸着。
  给他烟的人问:“我说,伤没事儿吧?”
  他摇摇沉重的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有点儿晕,谢谢各位好心人,大家散散。别一会儿招来巡路的警察。”
  又一个人对他说:“小伙子,要是还能把稳方向盘的话,趁早把车开走吧,还等天黑了让人来抢啊?”
  “车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爱莫能助地摇头散去。
  徐克扶着车进了驾驶室,摘下棉帽子,发现手上有血。
  他解开衣扣,脱下衣服,撕扯他的衬衣。
  他在照车内镜,包扎自己的头。
  哈尔滨某区公安局。
  一个人拿着电话听筒喊:“韩德宝,电话!”
  九十三
  “来了。”韩德宝接过电话,“是我。振庆?伤在哪儿啊,好,我马上出去。”
  吴振庆实际上就在公安局对面的电话亭子里打的电话,他身上背着一个黄挎包,此时已站在人行道上迎着已经当上警察的韩德宝。
  两人走到一块儿,韩德宝问:“怎么不进里边找我?”
  “怕你的同事误把我当成自首的。”
  “什么事儿?”
  “跟我走,路上我再对你讲!”
  “现在?”
  “对。”
  “可……我们正在开会。”
  “那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走吧。”
  说罢,吴振庆抓住韩德宝的腕子拖他便走。
  韩德宝不情愿地被吴振庆拖着走在人行道上。
  他挣开手说:“到底什么事儿?”
  吴振庆向他说明需要帮助的事情,韩德宝感到为难。
  吴振庆见他这样,转身就走。
  韩德宝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无奈地只好跟着。
  最后两人说好了“下不为例”,才一起上了火车,去解救倒霉的徐克。
  但是当他们辗转来到停煤车的地点时,却只见车不见人。二人正在纳闷儿,一个人影从车厢的煤堆中一跃而起,跳下车,扑在韩德宝身上,和韩德宝一块儿扑倒了。吴振庆见状连忙说:“徐克!是我们!是我和德宝!”
  徐克抬头,从韩德宝身上起来。
  韩德宝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警帽,拍着,瞥见徐克一手握着一只大板子,似乎有些不寒而栗。
  他说:“你小子想要我命啊?”
  天黑了,三人来到一家很小的饭馆,徐克的眼眶青肿,一只手用手绢包扎着。他们围着桌子坐下了。
  吴振庆问徐克:“疼不?”
  “疼劲儿过去了……他们要抢车上的煤。那我哪能干,他们两个,我一个明知打不过,可打不过也得打啊!我当时想,头可断,血可流,命可去,但这两车煤不能被抢光!狠的怕玩命的。”
  吴振庆教诲他:“记着。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况,除了头不可断,血不可流,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
  韩德宝说:“振庆说得对!要不是我们恰巧赶到,今天的事多凶险!”
  伙计送上三碗汤面,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
  办完事,他们又来到一个比较好点儿的饭店;这回他们的神气不一样了,因为桌上放了三叠人民币。吴振庆说:“德宝,弟兄之间,我和徐克就不说谢你的话了……全部的钱都在这儿了,除以三,每人八十。”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钢蹦儿和毛票又说:“这些零头,也别来平均主义了,归我了。”
  韩德宝拿起了一叠钱,八张十元的。他将钱像扑克牌一样捻成扇形,瞧着说:“还够新的……”
  徐克说:“长这么大,头一回一次挣这么多钱!”
  “你们这不叫挣,叫倒……”
  吴振庆掏出烟分给他们,自己边吸边说:“是啊。是叫倒,不像挣那么光彩,可也不比挣容易多少。没你,我俩这次可真叫‘倒霉’了。”
  韩德宝将四十元放在徐克那叠钱上,将四十放在吴振庆那叠钱上说:“我一文不收,你俩二一添作五吧!”
  徐克说:“那怎么行!”将钱硬塞给韩德宝。
  韩德宝说:“我说不收就不收,我有工作了。”又说,“我穿了这身警服,对你们可以的事儿,对我就不可以了。”
  吴振庆说:“那,就听德宝的吧!”
  三人离开饭馆,在冬天的寂寥的街道上走着……
  几年之后,他们都脱下了他们穿回来的兵团服,被城市消化到各个角落和各种行当中去了。只有解剖某一座城市,才会从城市的横断面里,发现他们确实运行着,走出了千差万别的人生轨迹……
  城市的夜晚,死寂如公墓。高楼的黑影幢幢。
  一根电线杆顶端栖息着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下面是一条小街,一片矮房的屋顶。
  猫头鹰似乎发现了什么,俯冲而下……
  一只大网正在等着它。
  有人说,在城市里,需要提防的时候似乎更多些。对人是这样,对一只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猫头鹰更是这样,它“落网”了。
  第二天,在动物园管理办公室中,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坐在桌前,女的织毛衣,男的看报,这间办公室的墙上有一面通常被当作奖状的镜子,镜子上写着:“无私援助,伟大贡献。”下角落款是“龙江电影制片厂敬赠”。
  九十四
  这时有人敲门,没等回答,一个青年推门而入,他手里拎着一个用布罩住的笼子。
  青年不慌不忙地将笼子放在办公桌上。
  他彬彬有礼地问:“我从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你们逃走了一只猫头鹰,是不是这只?”
  他像一位魔术师似的扯去了罩笼子的布。
  一男一女两位管理员绕着笼子辨认了片刻,男管理员说:“是,是,没错儿!”
  女的说:“瞧它那只爪子,爪钩不是断了一截么?有家电影制片拍电影需要它,因为它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太疏远人。我们已经答应借给电影制片厂了,不然也不会登报的。”
  男的说:“可不么!真应该感谢您啊!吸烟,请吸烟。”
  青年接过烟,对方赶紧按着打火机,热情地说:“坐,您请坐!别站着啊!”
  青年坐下,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用闲聊似的口吻问:“电影厂得给你们一笔钱吧?”
  男的说:“当然,当然。如今讲究经济意识嘛!要过去,就白借给他们了!别说一只猫头鹰,狮子老虎让他们拍些镜头又怎么样?”他看看女管理员又问,“是吧?”
  女的说:“是啊是啊,时代不同了。我们不要钱,倒显着我们跟不上时代潮流,太迂腐了!”
  青年说:“那,电影厂给你们多少呢?”
  “不多,才八百……”女的说,她见男的直向她使眼色,忙收住口,“我记错了!不是八百,是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还在报上登得明白,捉住送还者,有酬谢的吗?”
  男的说:“对对对,光顾说话,把这茬儿忘了。小刘,你快付给人家这位同志酬谢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