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_第079章第二部卷三

发布时间: 2020-10-04 07: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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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卷三 第二十五章
  越野车在北方的山路上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颠簸,中午前后,进入了黄原河东川——虽然路面宽阔了,但由于车辆开始密集起来,越野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从车窗里望出去,宽阔的东川已经是一片荒凉。眼下已到立冬前后,庄稼早收割完毕,地里连秸秆都不再存留。远处的山峦,绿色已被寒霜杀尽;草木枯竭,大地裸露。天灰漠漠一片迷茫,地上和空中到处都飘飞着黄叶。根据往年的经验,过不久,北冰洋及西伯利亚的冷高压就会携带着滚滚的寒流而席卷整个黄土高原;那时真正的冬天就开始了……
  汽车很快驶入东川的工业区。透过一团团烟雾,隐约地可以辨认出远处矗立的九级古塔和塔尖上闪耀着的那一抹落日的淡黄色光辉。
  汽车小心地在一片厂房夹峙的路面上低速行驶。四面八方传来各种机器的喧嚣和钢铁尖锐的撞击声;许多物资、材料乱七八糟堆放在道路两旁。在一大片东倒西歪、饱经风霜的房屋之间,个把新建起的大楼拔地而起;色彩鲜艳,式样新颖,如同鹤立鸡群……
  田福军坐在小车的前座上,思想已经从农村里跳出来,不由得考虑起工业方面的事情。全区的工业比农业问题更多,也更缠手。唉,连皮手套皮夹克衫这样一些本地传统的紧俏产品,现在也都卖不出去了。质量没有提高反而不断下降,怎么可能在日新月异的市场上去竞争呢?目前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改变这种状况。工业不像农业,就全国而言,眼下也不可能进行根本意义上的改革。他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在经营管理、劳动纪律等方面进行认真的整顿……
  尽管田福军对前任地委书记苗凯同志有看法,但他认识到,他的前任在全区工业方面的想法和做法基本是正确的。南煤、北油、中轻纺,再加上卷烟,形成了四大拳头。他感谢苗凯同志为黄原地区的工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现在的问题是,他不能停留在这个基础上,而要较大幅度地扩大和发展。他已经迅速着手搞了。石油原产八万吨,不久前开始新建一座十五万吨的炼油厂。经过和中央化工部以及省上的有关部门周旋,三年内石油利润可以不上缴,自己赚自己花;一年几百万元,这对于全区几年后实现财政自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款项。另外,上个月他曾和专员呼正文坐飞机到北京跑了一趟,与煤炭部进行了一番友好而艰难的谈判,最后终于签订了合同,在原南县建立一个年产二十一万吨的煤矿;由国家投资,黄原地区包建。地区的卷烟生产本来是个很有优势的项目,但中央有限制,无法大力扩展……在田福军的脑子里还萦绕着一个更大的梦想:那就是在他的任期内,争取使黄原通火车!当然,这是一件难得无法想象的事。但他企图力争实现这个梦想。他盘算,等农业和工业方面的一些大事理顺以后,准备带一帮子人,到北京去搞一下“活动”。他已经和高老以及许多在中央工作的黄原籍老同志写信联系过,他们都说没问题;并且建议到时带些土特产,争取在人民大会堂开个茶话会,由他们请各种“关键”人物出席,说不定还可以请来一两位政治局委员呢……
  汽车进入市区后,田福军看见街道上到处都在搞卫生——各机关都“各扫门前雪”,清理人行道上的泥垢和垃圾。一辆宣传车缠绕着红布标语在街上以甲虫速度行驶,刺耳的高音喇叭严正地播送市委市政府关于整顿城市秩序和卫生的通告。田福军很满意这个气氛。说实话,黄原城也太脏了,市上完全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来改变这个城市的风貌。只是他担心又会像过去一样搞一阵子“运动”,尔后又新颜换旧貌。嗯,很可能哩!
  田福军回到地委以后,先没顾上进家门,直接去了办公室。虽然办公室和家只隔一道小门,但对他来说,这两个近在咫尺的地方常常像两个遥远的世界。爱云有时也忍不住抱怨他把家不当一回事;她对他说,“官”是暂时的,家是永远的。
  嗯,也许你说得对,但我却无法两全!
  他很羡慕一些人能把繁重的公务和轻松的私生活平衡起来。他没有这种本事。在内心深处,他有时也羡慕一些一般干部和普通工人的家庭;按时上下班,有充分的时间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和孩子们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他呢?一年四季东跑西奔,回到机关,工作没明没黑。即是回到家时也不得安宁啊!会客室没等他进门就坐满了各种人,排队等待和他“私下会晤”。有时候,他甚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完自己的一碗饭。记得有位省委副书记说过,地委书记像军队里的排长——意思是说这人职务比较轻松。哼,让他来当当这个“排长”吧!
  田福军回到办公室,见他桌子上的文件堆得像小山一样——其中有些就是他本人签发的!
  他在这座“山”面前怔了怔,然后叹了口气去洗脸。
  他怀着一种“愚公移山”的心情坐在桌前,正准备翻阅这些文件时,常务副专员冯世宽小心地推开门进来了。这位他过去的上级在他面前多少有点拘谨,体态丰盈的世宽把脖项里一条薄薄的驼色围巾解下来,说:“刚听说你回来了……”
  田福军和他一块坐在沙发里,说:“我刚从原西回来。”
  提起原西,世宽脸上显出一些不自在。他或许回想起当年他们两个在那里曾经有过的不愉快。但一般说来,时过境迁,两个人现在一块共事还是不错的。新的工作岗位使他们都对对方的了解深入了一步。在田福军看来,冯世宽的许多不足是由思想方法造成的。这位老中级师范毕业生对工作是很负责任的,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包括作一些错误的事情。自他在黄原任职以来,世宽在工作上一直是支持他的,这倒是他原来没有预料到的。因此,他们相互间开始建立一种比较信任的新关系——这是很不容易的!从冯世宽方面来说,社会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也使他认识到过去的那一套做法不行了。他是个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读书和学习使他能较快地甩掉一些过时的包袱;尽管气喘吁吁,但竭力跑着想撵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他对田福军的看法在某些方面仍然持有保留态度,但他认识到,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胸怀宽阔,能容人——福军没有因为成了他的上级,就对他们过去闹过的别扭耿耿于怀;而且一直很信任他,专门到省上做工作,让他担任常务副专员职务。仅这一点,冯世宽就要求自己努力当好田福军的副手。
  世宽刚坐进沙发,就直截了当对田福军发牢骚说:“明川这个人也太有点过分了!”
  “怎么啦?”田福军问。
  “把咱们地委和行署各罚了二百元款!”
  “因为什么?”
  “说咱们卫生搞得不好!”
  “不好那当然应该罚嘛。”
  “怎不好?咱们按照市上要求的标准,机关干部几乎两天停止办公打扫卫生,实际上比别的单位搞得都好。可明川在市上负责这件事,带着检查组来转了一下,硬说不行,坚持要罚款。下级机关罚起了上级机关,这不成了笑话?”
  田福军笑了,说:“世宽,你不要为这事生气。你要理解明川,他这样做有他的道理。他罚地委和行署,其他机关也许就不敢敷衍了事了。咱们虽然是上级机关,但这个城市是由市上管理的,咱还得要尊重人家的政令和有关规定。我看明川这样做还有气魄!我留心过,省委大门口挂着市上给颁发的一块‘卫生先进单位’的红牌子,上面编号是零零一;省军区也有一块,编号是零零二。你看这可笑不可笑?难道机关级别最高,卫生也就最好吗?”
  “那也不能把好的说成坏的!我看明川那态度,就是地委行署把院子拿吸尘器清扫了,也得罚咱们的款!”冯世宽不满地说。
  “我相信你说的哩!世宽,既然是这样,你不妨来个高姿态,干脆对市上罚咱们的款表示欢迎,这也是对他们工作的一种支持嘛!”
  冯世宽苦笑了一下,说:“唉,那就算了。我也不表示欢迎,他们要罚也就罚去吧!”说着便站起来要走了。
  “你还有什么事?”田福军问。
  “再没什么,就这事。我原来还想让你给明川打个电话,让他把咱们饶了……”
  田福军大为惊讶:世宽竟然为这么一件事专门来找他?哎呀,这个人办事也真是太认真了!
  冯世宽临出门前,告诉田福军说,前几天他碰见李登云,查问他回来了没有,说想和他谈点事。
  田福军对冯世宽点点头,说:“我一会给他打个电话。”
  冯世宽走后,田福军心里嘀咕:李登云想和他谈什么事呢?看来必定是关于向前和他侄女的关系问题。但是,这件事不是由他和李登云就能够解决的。他们可以解决地区和卫生局的问题,但无法解决自己子女的感情问题。不过,既然登云想和他谈谈,他就不应该拒绝。
  田福军看了看手表,还有些时间,就抓起桌子上的话筒。
  电话号码刚拨了两位数字后,他又把话筒放下了。他决定亲自到卫生局走一趟——在电话上召见登云,会让他觉得自己摆官架子。
  田福军到地区卫生局才明白,李登云并不是和他谈向前和润叶的事,而是要求他帮助解决地区人民医院的问题。登云抱怨说,地区医院别说给别人治病,它本身已经千疮百孔了。
  田福军看登云上任不久就如此关心卫生系统的工作,立刻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过去所没有的亲切感。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叫人尊重。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地想起了他的朋友张有智同志。
  既然登云这样热心,他就不能怠慢。再说,地区人民医院是全区最主要的医疗单位,应该给予极大的重视;他上任到现在,还没顾上抓这方面的工作。
  他于是带着登云去找专员呼正文。见到正文后,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干脆一块坐车到医院去看看再说。
  到地区医院后,这个单位的所有领导都陪着他们,到院内四处转了一圈。
  这里的问题的确是严重的。由于多年没有经费维修,一切设施都到了破烂不堪的程度。门诊楼的二楼走道里,漫流着从厕所的破水管中涌出的水,人们只得像踩着过河的列石一般踩着砖块走路。锅炉也烂了,病人和治病的人都喝不上开水。全院一共才两部电话;甚至连个太平间也没有。八年前买回的扫描仪器由于没地方安放,一直在院墙角里用油毛毡盖着。至于职工的福利设备,那就更可怜了。有些老大夫多年来都是一家三代同挤在一间小屋里。有点水平的医生纷纷找门路往外地调。
  田福军和呼正文目睹此情景,感到十分震惊。他们以前到医院看病或住院,都在专门病房里,因此根本不了解这个医院的本来面目。
  转完以后,他们在院子里围成一圈。李登云和地区医院的领导们,都瞪着眼看田福军和呼正文怎办呀。
  “正文,你先谈个意见。”田福军对专员说。
  “这已经到了年底,财政方面很紧张……”呼正文愁眉苦脸地说。
  “你手头恐怕还埋伏一点钱吧?”田福军狡猾地对呼正文挤了挤眼。
  呼正文笑了。他说:“我知道你没忘了这点钱!我从你手里接过多少还是多少。你也知道,专员预备费是补各种窟窿的。这又到了年底……”
  田福军也笑了,说:“那就是说,你手头还有近二百万元。干脆,今年你把这钱一次拨给医院吧,不要再当胡椒面撒了!”
  “到时许多单位来大哭小叫,叫我怎么办?”呼正文为难地说。
  “咱们永远就是这个样子!到时再想其他办法!”
  呼正文尽管为难,但还是同意了田福军的意见。
  于是,这笔钱现场敲定拨给了地区医院。李登云和医院的领导们都高兴得咧开了嘴巴。
  田福军指示,由医院主要领导牵头,很快成立基建领导小组,今冬筹建,明年改建医院原有设施;另外要新盖太平间,铺院子,修厕所,建两座职工家属楼……
  他对医院的领导们说:“钱给了你们,事办不好,可要找你们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