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10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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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高高举起了手。吴振庆等不由得笑了。
  七十八
  团员女知青和她的同盟者交换了一下恼怒的目光。
  小河边,黄昏。吴振庆在不停地打水漂。好友们在继续对他进行指责。
  徐克愤愤地说:“父母们怎么希望的?希望你像老大哥,照顾我们几个是不是?可你自己却先摔了一个大跟头!你说你要是被打成了反革命,让我们向你爸爸妈妈怎么交待?还老大哥个屁……”
  韩德宝说:“可不,你要是真成了反革命,我们都难做人!跟你划清界线吧,显得我们没情没义。不跟你划清界线吧,我们又丧失了政治立场。”
  郝梅说:“吴振庆,我最生气的是,你不该虚伪,不该两面派,不该骗大家。”
  吴振庆正要打水漂,瞪着郝梅,手举在半空呆住了。
  郝梅说:“你心里明明喜欢张萌,为什么还要在我们面前装着反感张萌的样子呢?我们要是早知道你喜欢她,不仅不反对,还会替你们创造接触的条件。”
  王小嵩似乎内行地说:“这你不懂,不要瞎责怪他。”
  郝梅奇怪地问:“那你很懂喽?”
  王小嵩局促地说:“我……当然也不懂!所以我就没瞎说嘛。”
  吴振庆狠狠将石头掷入水中,站起来,拍了拍王小嵩的肩,欲言又止,一转身走了。
  徐克对郝梅说:“你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郝梅望着吴振庆的背影,一时有些后悔不及。
  韩德宝说:“你们没听人说过么,爱情能使傻瓜变聪明,能使聪明人变成大傻瓜。”
  郝梅说:“真的……”她不禁望望王小嵩,分明的,有几分担心他将来变成傻瓜。
  王小嵩说:“你看着我干什么啊!”不自然地将脸转向了别处。
  吴振庆抱着一棵树在哭。一边哭一边擂树干。一只大手轻轻拍在他肩上。
  他立刻停止了哭泣,缓缓回头——是连长。连长说:“委屈?痛苦?你们俩那点儿小戏,早就看在我眼里了!没有那弯弯肚子,谁叫你吃镰刀头?跟我走走,我给你上几课……”
  两人在白桦林中随意走着。
  连长边走边说:“我也吃过这种苦果。代价比你还惨重。当年我二十几岁,是个小小警卫排长。不知天高地厚,爱上了我们军队大院里一位首长的女儿。当然,她也很喜欢我。我爱她,她喜欢我,就这么一点点区别,注定了只能是一场爱情演习。”
  “这有什么区别?”
  “这区别可就要命了。可惜当初不懂。后来我们的事儿被她父亲知道了。她父亲大发雷霆,说一个小小警卫排长,竟胆敢梦想做我的女婿!我让他连个小小的排长也当不成!于是我一下子就由警卫排长变成警卫战士了。她父亲还不放心,结果我就被迫脱了军装,离开了军队大院,离开了北京,一纸复员令把我发到北大荒来了。”
  吴振庆问:“那……她呢?那个当女儿的呢?”
  连长苦笑:“她么,我离开军队大院儿时送给我一个笔记本儿,上面写着——务农光荣。还对我说:‘我真的挺喜欢你!’我到北大荒三个月后她结婚了。嫁给一位比她大12岁的男人,一位大校副师长。这么多年了,她可能早把我忘了。即使偶尔想起我来,我猜她一定会嘲笑自己的荒唐,居然会喜欢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小小的警卫排长。”
  吴振庆问:“连长,你真这么认为?”
  “是啊!我也经常嘲笑自己当年的荒唐啊。居然会爱上一位司令员的女儿。”
  “那……你现在还爱着她?”
  “我可没那么久的长性。我干吗那么傻?非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冒傻气么!”吴振庆说:“那……你已经爱上别人了?”
  连长叹了口气:“也没那么幸运。前几年,咱们北大荒地面上的女人,比东北虎还不容易见到。”
  “你恨她么?”
  “恨?”连长看了吴振庆一眼说,“这你和我一样,多少总会有点相同的体会——一个人是没法儿真正恨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的,是不是?”
  吴振庆点了点头。
  七十九
  连长说:“她眼睛长得很特别。喏,就像那只眼睛一样。”连长指着一棵杨树——杨树的一只“眼睛”,似乎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他继续说:“咱们连是个新点儿,刚刚盖了几幢不像样的集体宿舍应付过冬,不能接着就盖新房、盖托儿所,是吧?那是以后的事儿。所以呢,我主张,你们小小的年纪,先不必忙着谈情说爱,你们要是一对对儿都爱得发急,我又没权力批准你们早婚,岂不是也只有替你们干着急?对不?”吴振庆难为情地笑了,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时,吴振庆回望那棵杨树——那杨树的“单眼”笑眯眯地目送着他们。
  男知青宿舍。徐克探出头,见那个在批判吴振庆时表现得特别积极的男知青走来,回头机密地说:“支好!支好!”他旋即缩回头去……
  谁知那男知青走到离门不远处却没进去,原来他看见王小嵩扔下斧头,在抱木柴,于是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巴结地说:“班长,我帮你抱。”两人抱着木柴走到门口。
  那男知青往旁一闪,继续巴结:“班长……你……你先进。”
  王小嵩倒转身,刚用后背拱开门,一盆水兜头浇将下来,将他泼成了落汤鸡。
  徐克、韩德宝掩口窃笑。王小嵩倒转身——他们始料不及地呆住了。
  王小嵩愤怒地瞪着他们。那男知青明白过来后,幸灾乐祸地说:“嘿嘿,班长,早知他们这么陷害您,我就先进了。我宁可替您身受其害啊!”
  这些少男少女,就这样开始在广阔天地里,接受个人和自己、个人和他人、个人和群体的矛盾的考试。他们既互相爱护,又难免时常企图互相伤害;他们既学会了保护自己的小小的狡猾,和报复别人的小小的阴谋,也学会了反省自己和接受教训。而最主要的是,在艰难困苦面前,他们学会了鉴别哪些是人最可贵的品质和精神……
  雨季快到了,知青们在房舍周围挖壕。徐克问:“连长,雨季一到,草甸子上的水,真能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吗?”
  连长一边挖一边回答:“很可能的,所以咱们得提前挖好疏水壕沟。”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走来,站在壕沟边上小声对连长说:“连长,口粮只够吃两天的了,这万一雨季提前到了,路都淹了,可咋办?”
  连长四周看看,见徐克在偷听,警告他:“不许扩散啊!”
  又对老战士说:“你立刻派一个人,开上拖拉机到营里去拉趟粮。”
  “好……”老战士起身离开。
  连长思忖一下,跳上壕沟,追上老战士说:“口粮的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派别人去我不放心,我亲自去吧!”
  肮脏的浓重的乌云迅速地吞掉了最后一小块晴空。
  沉闷的仿佛抑制着的雷声从远处传来……
  天地间一片朦胧,一片混沌,一片如烟的阴霾,一片似雾的苍灰……
  男知青宿舍里每人都拿着一个馒头,一头蒜。
  王小嵩说:“知道今天早晨为什么一人只卖一个馒头吗?昨晚食堂新蒸的两屉馒头,几乎全被人在夜里偷光了!我想,绝不会是老战士们干的,也不会是女知青们干的。”
  韩德宝说:“班长,你是说,是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偷的?”
  吴振庆猛地往起一站:“那还用问么?搜!小嵩,你从我的箱子开始搜!”
  徐克说:“对,搜!他妈的不搞个水落石出,决不善罢甘休!”
  韩德宝说:“班长,搜箱子这个方式不怎么好吧?”
  吴振庆说:“有什么不好的?”
  众人七嘴八舌嚷成一片:“我同意搜!”
  “我也同意!不能一个人做贼,大家背黑锅!”
  徐克首先打开了自己的箱子:“班长,你开始搜吧!”
  王小嵩:“不,我不搜。我也觉得这方式不好。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连里的口粮只够两天的了。不过大家不必心慌,连长亲自到营里拉粮去了。连长肯定不会让咱们挨饿的。所以呢,我希望那个偷了馒头的人,主动向我认个错,我保证替他严守秘密,不予追究。”
  众人面面相觑,仿佛都在怀疑对方是贼。
  吴振庆说:“班长不会偷!我也不会偷!他,他!都不会偷!做贼的肯定在你们几个之中!”——他指的是徐克和韩德宝等。
  韩德宝说:“振庆,没根没据的,别这么说。”
  对方人们中有一个因受辱而恼怒了,他说:“我看还在你们几个之中呢!”他一指韩德宝说:“都不反对搜箱子,就他一个人反对!做贼心虚吧?”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韩德宝。
  “我没偷!”
  吴振庆瞪着韩德宝看了一会儿,忽然扯着他往外便走。
  “你干什么呀你?!”韩德宝的馒头掉在地上。
  徐克替他捡起馒头,剥着皮。
  八十
  吴振庆已将韩德宝扯到了外面,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推到墙边站着,低声然而严厉地说:“我怎么觉得也像你?你给我老实说,究竟是不是你!”
  王小嵩跟了出来,对吴振庆呵斥说:“你放开他!我是班长,轮不到你对他这样!”
  吴振庆放开韩德宝,瞪了王小嵩一眼:“接班人,对我说话开始用这种口气了?哼,我看你怎么给大家一个交代!”他一转身悻悻地进了宿舍。
  韩德宝说:“他、他怎么竟怀疑到我头上了!”
  王小嵩拍拍他的肩膀说:“别跟他计较,他这些日子心里一直不痛快。我可压根儿就没往你身上想。”
  “那,是谁你心里有数?”
  王小嵩摇头:“没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
  夜。男知青宿舍。外面雨下得很大……
  一个人影跌入焦急地说:“都起来!跟我去接你们连长!”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队人影离开连队,冒雨在泥水中奔跑。
  运粮路上。在几束手电光的照射之下——拖拉机陷在水坑旁,连长没在齐腰深的水中,用背抵着木爬犁——看样子,如果不是他用背顶着,爬犁定会翻入水坑。
  连长喊道:“先别顾我!先顾粮食!”
  人们纷纷跃上爬犁搬粮食。
  徐克跳入水中说:“连长,我替你!”
  连长看他一眼,笑笑:“咱俩一块儿顶着吧!”
  在既是连部同时也是连长的宿舍里,连长蹲在地上吸烟——他身后是一块垂挂着的塑料布。
  塑料布突然被扯到一旁——出现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显然她刚才在换衣服。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
  连长站了起来,扔掉烟,用脚使劲儿一踩,望着那女人。
  女人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好想你。”
  女人说:“几个新连队发现了出血热,营里本想派个男医生来的,是我自己坚决要求跟你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医药箱。
  连长从背后双手揽住了她的腰,她将头向后一仰,靠在连长肩上……
  连长说:“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女人说:“我也想你。”
  连长拧灭了马灯……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钻进男知青宿舍,往王小嵩枕旁一坐,一边脱鞋一边说:“知青头儿,今晚你的被窝我征用了!”
  王小嵩愣了愣,什么也没说,挤入了韩德宝的被窝。
  韩德宝问:“老张,怎么不跟连长一块儿睡了?”
  “连长的呼噜打得太有水平了!”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吧?”
  “你这个小子!不该问的就别多问!”
  老战士钻进王小嵩的被窝。
  吴振庆问:“那女人是谁?”
  老战士回答:“是咱们连长的那个。”
  “连长不是没结婚吗?那他们怎么可以‘那个’呢?”
  “我也没说他们那个!我只不过说,她是连长的那个。没结婚,才不说是老婆,等咱们连明年盖起了新房子,她会来定居的,那时候你们都该叫她连长大嫂了!”
  “明年,咱们要给连长盖幢又高又宽敞的房子。”
  “哎,这么说,还像是连长的一名好兵说的话!”
  三天以后。
  吴振庆仰躺在男知青宿舍,处于昏迷状态——徐克和韩德宝忧郁地守在他左右。对面炕上,也昏迷地仰躺着两个男知青——王小嵩和郝梅在给他们换敷在额上的毛巾。
  连长陪着那个女人走了进来。
  王小嵩等人的目光投向那女人。
  连长说:“大家心里不要紧张,乔医生很有经验。”
  乔医生从吴振庆开始,检查他的眼睑、舌苔、胸前的皮肤……
  之后,她沉吟不语……
  王小嵩说:“还有他们俩没检查呢!”
  八十一
  乔医生说:“一会儿我会检查的,现在我要求你们三个,站到我面前。”
  王小嵩、徐克、韩德宝站到了她面前。
  乔医生说:“脱衣服!”
  他们脱去了上衣,但都穿着背心。
  “背心裤子都脱掉!”
  连长说:“快点儿!医生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
  郝梅悄悄溜出去了,在门外偷听。
  韩德宝说:“连短裤也脱么?”
  乔医生的声音:“脱!……伸出舌苔,举起手臂……”
  郝梅回到了女知青宿舍——女知青们的目光都集在她身上。
  郝梅缓缓坐在炕沿上,自言自语:“在检查胸部是否潮红,腋下是否有出血点,杨梅子是否增大……”
  女知青们不安起来……
  一个女知青问:“杨梅子是人身上的什么啊?”
  郝梅说:“我也不知道。”
  另一个女知青说:“我知道,是舌头上的小肉刺……你没听医生讲是不是出血热?”
  郝梅摇头:“医生没说。”
  问“杨梅子”是什么的女知青,一听这话,恐惧地从昏躺在炕上的另一个女知青身旁躲避开了。
  她急忙地东翻西找。
  大家默默望着她找。
  她一无所获,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谁有小镜儿?谁有小镜儿?借我照照……”
  男知青宿舍里,连长和王小嵩等在穿衣服。
  乔医生检查完了另外两个昏迷的知青,望着他们说:“出血热正在你们连队流行,它是由鼠类传染的。”
  徐克突然尖叫:“老鼠!”
  他操起一只鞋狠狠砸向墙角。
  瞬间无数只鞋,包括一只枕头扔向那个墙角。
  半裸着身体的连长和王小嵩等扑向那个角落,互相冲撞着,用赤脚在枕头上踩,用随手抓起的什么东西盲目地打。
  乔医生说:“行了!老鼠早跑了。”
  王小嵩拎着枕头角,将枕头拎起,又用拨火棍挑开一只只鞋,并无老鼠的影子。
  他们气喘吁吁地望着乔医生。
  乔医生说:“除了这三个同志有些初期症状,你们几个很幸运,并没被传染上。”
  乔医生和连长一前一后离开了男知青宿舍,向女知青宿舍走去……
  马在马棚里打响鼻。
  乔医生站住,走入马棚,细看马眼,细察马身。
  她离开马棚后,一边打开医药箱,取出酒精、药棉揩手,一边不动声色地说:“把它处理掉吧。”
  连长说:“可是,连里目前只有这一匹马!而且它跟随了我多年,救过我的命。”
  “它已经传染上了。没有多余的药给它用。”
  他们怜悯地望着马,马似乎在乞怜地望着他们。
  在女知青宿舍除了躺着的,都站在医生面前,医生依次审视着她们。
  乔医生看着刚才哭过的那个女知青说:“为别人的命运哭,还是为你自己的命运哭?”
  那女知青无言以对,垂下头去。
  乔医生说:“不管为别人还是为自己,哭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抬起头。”
  那女知青抬起了头。
  乔医生掏出手绢递给她:“把泪擦干净!我来到北大荒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的年龄。就我的体会而言,男人有时比我们女人更脆弱,更容易悲观失望,内心里更容易产生恐惧……所以,他们有时需要我们用笑脸和歌声,唤起他们的刚强。女儿也应该有泪不轻弹……我现在要从你们之中选一名助手,谁自愿?”
  郝梅见没人表示什么,低声说:“我……”
  “好吧,那么就是你了。我需要你……”
  八十二
  “唱歌吗……”
  “不。需要你和我分头守护病倒的人。他们呕吐了,或者大小便失禁,都要替他们擦拭干净,还要提防自己被传染上,明白吗?”
  郝梅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小:“明白……”
  “现在,你们脱光衣服……”
  这时传来一声枪响。
  有的女知青惊得一抖。
  王小嵩、徐克、韩德宝趴在窗上朝外看——连长持枪呆立——拖拉机将马拖向远处……
  天黑了。
  连长坐在马灯以外的暗影里吸烟。烟头一红一红地闪。
  乔医生在铺被褥,铺好坐在床沿望着他:“别吸了……”
  连长将烟头在鞋底按灭。
  “你体温至少在38.5度以上,心跳至少在90次以上。全连你的症状是最明显的。身上出血点也最多。你还装什么?还不……给我躺下。”
  她抽泣起来。
  连长走到她跟前,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她不禁拦腰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前说:“你答应过我,明年第一次麦收的时候,要把我接到这儿来,和你结婚。”
  连长说:“是的,我答应过你。你等了我几年,我真觉得对不起你……我的情况暂时替我向全连保密好吗?”
  乔医生仰望着他,点了一下头。
  门外——伫立着开拖拉机老战士的身影。
  月光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朝荒原走去……
  乔医生在男知青宿舍的炉旁坐着——炉上煮着注射器。
  郝梅突然闯入大叫:“不好了!连长吐血了!”
  乔医生倏地站起来。
  王小嵩惊醒。
  郝梅在连部外面拦住王小嵩等说:“乔医生说了,不许任何人进去。”
  王小嵩等神情不安的脸。
  清晨,郝梅在宿舍用小刀将一个大红萝卜削去皮,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
  一个女知青在洗一个罐头瓶子。
  一个女知青在往水里倒白糖水,用勺搅动。
  王小嵩走了进来,问:“连长怎么样了?”
  郝梅说:“刚才苏醒一次,想吃水果罐头……哪去弄啊?大家就出了个主意,只好骗骗他。”
  “连长还说什么了?”
  “说……柞木……乔医生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萝卜块儿和白糖倒入罐头瓶。
  徐克、韩德宝闯了进来。
  徐克说:“班长!老张不见了!哪也找不到他。”
  韩德宝说:“准他妈的是自己逃命去了!可耻!还他妈的自称是北大荒人呐!”
  “住口!”王小嵩说,“没弄清情况之前,不许胡说八道!”
  郝梅双手捧着罐头瓶走在前面,男女知青们跟在后面,走进连部……
  乔医生坐在床上,连长身上盖着被子,头枕在乔医生腿上,乔医生摸着连长长满胡茬的脸。
  大家陆续走进去。
  乔医生悲泪盈眶,她说:“你们……向你们的连长告别吧。”
  郝梅手中的罐头瓶,掉在地上,碎了。
  郝梅无声地哭起来。
  大家扑过去喊:“连长……连长……我们不让你死呀!”
  八十三
  王小嵩流泪。
  吴振庆流泪。
  徐克流泪。
  韩德宝流泪。
  这时,那个“老战士”背着一个皮口袋走进来,他惊呆了。
  吴振庆指责老战士:“老张,你昨晚到哪儿去了?”
  徐克问:“你是不是吓跑了?!”
  老张推开人群,一下跪在连长跟前,举着皮口袋,他说:“连长啊连长,药!我给你弄来了,弄来了……”他也哭了。
  连长安静地“睡”着。
  乔医生看着他。
  吴振庆醒悟。
  徐克回头看着老张。
  王小嵩悲痛地走出去。
  天空中,一群大雁正在鸣叫着远去。
  知青都肃立在连部外面,在他们旁边是两台体态庞大的推土机。
  推土机的排气管喷出浓烟。
  驾驶室内,是王小嵩和司机老张沉默的脸。
  知青们垂下头。
  推土机慢慢向连部开动……
  连部倒塌。
  烟和灰升向天空。
  吴振庆在白桦林中寻找着——他找到了那棵长着一只特别的“眼睛”的杨树。
  他踮起脚,用手抚去了“眼睛”上的霜雪。
  他心里说:“张萌,我要把你忘掉。就像连长忘掉他当年爱过的那姑娘一样……我要比连长忘得还彻底……”
  他那只揣在怀里的手抽出来了——他手里握着一只小山雀——它颈上系着那枚用主席像章改造成的张萌头像。
  他慢慢松开了手,小山雀不飞。
  “去吧……”
  小山雀仍不飞。
  他一扬手,小山雀终于飞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克从马草中扒出了一个用上衣打成的包儿,他拎着正要往外走,王小嵩出现在马棚门口。
  王小嵩说:“打开。”
  徐克默默打开了——里面是馒头,不过已发霉了。
  王小嵩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当时,也是想为咱们几个,包括郝梅……”
  “我不声张,但是,你给我去连长坟头发誓,永远不再做这么自私的事!”
  徐克羞愧地点点头。
  下雪了。
  雪覆盖着一座坟。
  一个人跪在坟前——是吴振庆。
  他身后不远处是徐克,手里捧着那包发了霉的馒头。
  徐克走过去,跪在坟前。
  吴振庆看见徐克手里的那包馒头,神情异常;但在这里,在此时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
  森林,白色的森林,披着银色盛装的森林,充满着北国寒气的森林,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森林。
  吴振庆、王小嵩等知青分成俩俩几对,有的在伐木,有的在挥动大斧为倒树砍梢,有的在扛木装爬犁。
  吴振庆双手拢在嘴边呼喊。
  一株大树缓缓倒下,刮落一阵雪团。
  八十四
  王小嵩猛抬头发现什么险情,朝一个知青扑去,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滚。
  沉重的大树倒在他们身旁,雪团落了他们一身——那个被救的知青正是曾向吴振庆发难的知青,他看看大树,看看王小嵩,十分感激。王小嵩却往他脖子里塞了一把雪,起身便跑。
  他也抓了一把雪追上王小嵩,要往他脖子里塞。
  两人嬉笑着闹成一团,又倒在林中雪地上翻滚。
  ……
  郝梅赶着马拉雪橇来送饭。
  她从爬犁上颠了下来,汤桶也颠了下来,热汤泼了她一身,使她浑身冒热气。
  她爬起来看看滚落一地的馒头,要捡又顾不上捡,去追马拉雪橇。
  马却跑得很快,她追不上,气得跺着脚儿哭。
  她一边哭一边往柳条簸箩里捡馒头。
  郝梅头顶着装馒头的柳条簸箩出现在伐木的男知青们面前。
  王小嵩赶快接过柳条簸箩。
  韩德宝指着郝梅的衣服裤子取笑她——一些白菜叶和萝卜条、葱花儿冻在她身上。
  郝梅扬拳欲打韩德宝。
  王小嵩将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将她扶走。
  吴振庆等啃一口馒头,吞一口雪。
  一棵树下,郝梅坐在地上,王小嵩替她换上一双毡袜,一双大头鞋。
  王小嵩长兄一般加倍爱护的庄重无邪的神情。
  郝梅情窦初开的眼睛注视着他,欲言又止。
  韩德宝用胳膊肘拐拐徐克,朝王小嵩和郝梅那边示意。
  徐克望着他们,表情十分羡慕,将嘴张得大大的,猛啃了一口馒头。
  他立刻又往地上吐,并从地上捡起什么放在手掌上——手掌上是自己的一颗牙。
  韩德宝不禁幸灾乐祸地大笑。
  知青们挤坐在雪橇上回连队,在日暮时分一路高唱。
  雪橇在离连长的坟不远处停住,知青们一个个蹦下爬犁,庄重地从坟前经过。
  坟上的雪融化了,一束紫色的达子香(也就是北大荒的迎春花)摆在坟前。
  达子香变为一束早开的野花。
  这时,连队里有了道路,路旁有了树,又有了几幢房子的架子……
  秋天,一望无际的麦海,麦浪。
  两台拖拉机牵引着收割机交错驶过。
  王小嵩和吴振庆从拖拉机里探出头,互相招手。
  一个头戴草帽的人挑着饭菜从麦海中远远走来。
  徐克高喊:“郝梅送饭来了……”
  吴振庆钻出拖拉机,攀上收割机,不知动了一下什么机制。
  徐克随倾卸的麦草落地,被麦草埋住。
  吴振庆大笑。
  他们团聚一起吃饭——郝梅给他们分盛菜和汤。
  王小嵩说:“现在咱们才明白,连长生前说的‘柞木’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吴振庆望着远处的拖拉机感慨无限,他说:“是啊,连长留下这一句话,给连里的麦收解决了大难题,要不,谁也想不到应该用柞木加宽拖拉机履带这个法子……”
  韩德宝说:“那样可就惨了!这么一大片麦海,机械要是因为湿陷没法儿作业,万分之一也收不回来。”
  郝梅在一旁说:“乔医生又给我来信了,让我代问你们好。”
  徐克自语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天才算真有点儿弄明白这句诗。”
  在连长的坟前五人肃立,郝梅将一捆麦子祭在坟前。
  八十五
  “连长,咱们丰收了!”
  王小嵩弯腰拔除坟头小草。
  几只手都去拔。
  收割后的麦地,景象萧索。
  林中小路铺着一层半黄半绿的落叶,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内布满牛蹄印。
  紧滞的车轴发出的“吱嘎”声由远而近。
  雾中一辆牛车时隐时现。
  在辙印中转动的木轮。
  牛蹄子不慌不忙地稳健抬起,踏下。
  郝梅靠着车上的一个大油桶,坐在车后端。
  麦收后,这几个人,又担负起了在兴凯湖打鱼,为团部直属连队改善伙食做贡献的任务。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韩德宝都剃了光头。他们在兴凯湖畔的一个破庙里吃饭。
  徐克说:“听说城市里已经开始疏散人口了。”
  “那我们家农村无亲无友,往哪儿疏散啊?”韩德宝说。
  徐克说:“咱们这儿倒一点儿战争迹象也没有,还不如把咱们爸爸妈妈接到这儿来。”
  吴振庆说:“没有战争迹象?那咱们全部都剃了光头干什么?打鱼还带着枪干什么?”
  “都快吃吧!一会儿郝梅装鱼的车就该到了。”
  牛车像无帆的舟影飘在大草甸子上。
  太阳又红又大,悬在绿草蓝天之间。
  郝梅走在牛车旁,边走边采野花——大草甸子散紫翻红,各种美丽的野花目不暇接,采不胜采。
  郝梅边走边将采下的野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
  她又编了一个野花环挂在牛角上。
  她倒退着走在牛前,欣赏着带花环的牛。
  她乐着对牛说:“你可真像个新娘子!”
  她真是快活极了,一股青春的莫名的激情倏然在她心怀中萌发、荡漾。她一转身舒展双臂向前猛跑。
  她仿佛突然隐入了深井,不见了。
  她掉入了一个大的水坑,浑身泥浆地爬上来,花环也肮脏了,她瞧着坑里的花环发呆……
  吴振庆等泛舟撒网、收网。
  鱼在网中跳,鱼在舱中跳。
  韩德宝说:“什么叫幸福?我觉得咱们能网网打上鱼来这份……啊?幸福的感觉,肯定比他们吃鱼的人更大。”
  吴振庆说:“就凭你这么高的觉悟,有资格当毛著标兵到处去讲用了!”
  韩德宝不屑地说:“我才不干那事儿呢!……”他怪腔怪调地学起来,“同志们,亲爱的兵团战友们啊!我一共从旧棉胶鞋上抠下了六公分还多的铆眼哇!你们说他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专收集那么多铆眼能证明他什么呢?又有什么用处呢?”
  王小嵩说:“你这张嘴呀!以后不许胡说八道的,小心有人打你的小报告!”
  韩德宝说:“这不是在哥们儿之间么!”
  船靠岸。
  他们将船拴住,一个个跳上岸,朝破庙走去……
  晾衣绳上,晾着郝梅的外衣、内衣,包括乳罩。
  他们一个个不由得站住,似乎再往前走就触犯了神明。
  郝梅从破庙里出来,难为情地说:“我半路掉到一个大水坑里了……也不知是你们谁的衣服,我找着就换上了。”
  八十六
  衣服裤子穿在她身上很肥大,使她的模样看去更加可爱可笑。
  吴振庆说:“是我的。你穿回去吧,下次别忘了给我带来就行。”
  郝梅将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举着一只铁丝笼,里面是一只雪白的鸽子!
  “想它了吧?”
  “想极了!”吴振庆接过笼子,用手指逗弄着。
  鸽子也仿佛因见了他而高兴似的,咕咕叫着。
  韩德宝说:“自从张萌离开了咱们连队,振庆的爱好可真多,一会儿养只小雀,放了之后又养一只小松鼠,松鼠放了之后养鸽子。哪天你一旦失去了鸽子,还养什么啊?”
  徐克问:“哎,振庆,想人,和想别的,有什么不同没有哇?”
  吴振庆说:“欠揍?”他拎着鸽子走到一旁去了。
  郝梅和王小嵩同情地望着他。
  郝梅责备徐克:“你以后别往人家伤口上撒盐末儿!”
  她发现徐克正偷瞥她的乳罩,一把从晾衣绳上扯了下来,折起揣进兜里:“有什么好看的!看起来没个完。”
  徐克委屈而清白地说:“我看了吗?同志们,我可是个正经的兵团战士!我看了吗?”
  韩德宝说:“正经的兵团战士同志,你是一直在斜眼偷看来着。”
  “你们坏!不理你们了!”郝梅一扭身跑进庙里。
  王小嵩说:“我一定建议连里,往后派个男的来!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