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09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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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嵩说:“别怕……跟住我……别走丢了。”
  郝梅说:“我是怕……他被狼吃了……那我们可怎么对他爸爸妈妈说啊?”
  一声枪响。
  七十
  两人不安地循声望去……
  一双双脚走向一起。
  寻找者们终于围拢成了一个半环,各种光亮照向中间。
  韩德宝枕着装满信件和报纸的书包,酣睡在一片灌木草中,有如醉卧万花丛中。
  一女知青怯怯地问:“他……怎么了?”
  连长说:“这小子,吃槠柿吃的。”
  吴振庆生气了:“他妈的!起来!”
  他狠狠踢了韩德宝一脚。
  连长将韩德宝背了起来,自责地说:“大家也别怪他了。咱们到处找他也是应该的嘛。再说,我们大家伙有责任告诉你们——槠柿这东西是不能多吃的,吃上一小碗,跟喝上二两酒差不多,且后劲很大。有人因为吃得多了醉过一天一夜呢!”
  黑夜中,一行人的身影向连队驻地走去……
  男知青宿舍内有人在看家信,有人在看报。
  韩德宝仍在酣睡着,不时发出两声鼻鼾。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盘腿坐在一张床上,静听王小嵩读信。
  “亲爱的哥哥,你好!家里一切正常……”
  徐克说:“你弟弟这用的什么词呢!”
  吴振庆说:“听着,刚上二年级,能写封信就不错了!”
  王小嵩继续念:“振庆哥哥家,平安无事……”
  徐克说:“就会这么两个词儿——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后一句还是从电影里学的!”
  吴振庆说:“住口,继续往下念。”
  “徐克哥哥家,比较平安……”
  吴振庆说:“你先别念关于他们家的话,先念关于我家的话行不行?”
  王小嵩抬起头说:“信上怎么写的,我就怎么念的嘛!”
  吴振庆一把夺去信:“就一句平安无事啊?”看了一眼,沮丧地拿着信仰面倒下。
  徐克将信从吴振庆手中夺过,他急切地自己看起来,结果比吴振庆更沮丧:“你别心里不平,关于我家的话也就一句。”
  王小嵩不禁显出很对不起两位朋友的样子:“话虽少,可是概括性很强,难道不是么?”
  吴振庆说:“你回信替我教训教训你弟弟,识的字应该一天比一天多了,怎么信反而一封比一封写得短了?把学的字都就着三顿饭吃了?”
  徐克说:“谁叫咱们两家没个能写回信的人呐!”
  王小嵩夺回信,不悦地说:“你们别不识好歹啊!我弟弟对你们俩又没什么义务!”
  吴振庆一下子挺起了身体,气呼呼地瞪着王小嵩:“你……你他妈扯什么义务不义务的?”
  王小嵩也不好惹:“你别他妈他妈的,我不怕你!”
  其他知青们惊愕地看着他们,都不明白三个好朋友为什么忽然互相反目。
  徐克息事宁人地说:“哎哎哎,都别这样,都别这样,有话都好好说嘛!”
  王小嵩赌气倒下,胡乱扯开被子,蒙头蒙脚地整个儿盖住了自己。
  徐克凑向王小嵩,以公道的口吻对着被子说:“小嵩,你呢,也应该体谅体谅我俩的心情,天天盼着家信,夜夜惦挂着家,结果就盼到一句话,我俩这心里边,能是好滋味嘛!哎哎,为什么振庆家是平安无事,而我家呢,却成了比较平安?这话里话外的,让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大对劲啊!”
  王小嵩突然掀开被子大吼一声:“滚!”
  徐克吓了一跳,默默从他身旁退开去了。
  有人吹起了口琴,吹的是《远方的大雁》。这本是当年一首红卫兵怀念毛主席的歌曲,可是此时此刻听来,那曲调吹得那么忧伤,那么哀婉。
  徐克和吴振庆一样,头枕着双手,目瞪房顶,不得要领而又心存不安地自言自语:“比较平安……”
  女知青宿舍。
  一女知青看完一份报纸,兴奋地嚷起来:“好消息,好消息!本月十五,有第一批家长慰问团要来咱们师慰问啦!”
  几个看信的女知青立刻围了上去,争着看那份报。
  有人说:“今天九号,说不定会到咱们这儿来慰问吧?”
  “我看不会。连条路都没有,怎么来?再说来了住哪儿啊?”
  七十一
  “那可没准儿。没路,咱们不是也来了吗?慰问团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来慰问嘛!”
  “都瞎高兴什么!好好看看,这是哪个月的报纸?”拿报的女知青好好看了看,一时又情绪全无:“白高兴一场,上个月的。”
  于是那份报纸被冷落了。她们各自退回了各自的铺位。
  口琴声从男知青宿舍传来,她们静静地聆听着。
  张萌看完信,溜下铺位,将信投入了火炉。
  压抑着哭声的——是郝梅,她用枕巾盖住脸。
  女知青们的目光投向了郝梅。
  一个女知青对张萌说:“张萌,你和郝梅是一个学校的,小学又在一班,你怎么也不安慰安慰她?”
  “就是的。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收到家信了。”
  张萌扭头看了郝梅一眼,语气淡漠地说:“没谁教过我怎么安慰别人。”
  话音刚落,一只鞋扔在了她身上,也不知是谁打来的。
  张萌无动于衷,用木棍拨散了她那封信烧成的灰烬。炉火映在她脸上。她脸上有一种心怀侥幸的表情。
  吴振庆和徐克在马厩旁铡马草。
  吴振庆说:“铡不少了,歇会儿吧?”
  徐克说:“你是大班长,歇不歇得听你的啊!”
  “就咱俩的时候,咱们是哥们儿!”吴振庆抚了他的头一下,在他身旁的草堆坐下……
  徐克郑重地说:“咱俩得找个机会向小嵩道歉。”
  吴振庆不以为然:“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就是咱俩打他一顿,他也不会生气的。谁跟谁啊!”
  徐克坚持:“那也得道歉。昨天晚上咱俩当时也没仔细看看他弟弟写来的那封信。信上说他妹妹生病住院了。家里借了很多钱。”
  “真的?”
  徐克点头。
  “那你那儿还有钱没有?”
  徐克摇头。
  “我也没有了,和你一样,开了工资,留下了点饭钱,其余全寄回家了。”
  徐克说:“所以我说应该向他道歉嘛!”
  “光道歉有什么用?咱们得替他借一笔钱寄给他家里!”
  “向谁借钱啊?”
  吴振庆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大家伙借呗!你借。我是班长,我不好意思出头。照着一百元借吧,借不够的,我跟连里借。以后由咱俩还就是了!但这事儿得瞒着他,一点都不许让他知道,明白不?”
  徐克点头。
  一女知青出现在房山头,看见他们说:“班长,你快来吧——张萌要当逃兵!”
  她一说完,身影就消失了。
  一台拖着爬犁的拖拉机正待开走,张萌拎着她的皮箱,被男女知青阻围在爬犁跟前。
  蹲在履带上的开拖拉机的老战士,望着这情形摇头,卷起一支烟吸了起来。
  吴振庆和徐克匆匆走来。
  吴振庆大声问:“张萌,你要到哪儿去?”
  “到团里去看病。”
  “什么病?”
  “那是医生应该回答的问题。”
  吴振庆克制地说:“看病也应该请假。你向谁请过假了?”
  “我现在向你请假也不算晚吧?”
  “你如果带着皮箱去看病,我就不批准你去!”
  张萌说:“也许我的病很重,需要住院,所以我得带些什么,有备无患。”
  一男知青说:“我看你是思想病!你自己说,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正经干过几天活?”
  张萌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有一分热,只能发一分光。再说我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
  一女知青说:“你别忘了你是走资派的女儿!把接受再教育说成是劳动改造,对你也是完全必要的!”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听了这话不入耳,他站起来说:“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谁都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如果你们知青是,那么我们这些老战士岂不也是了?”
  七十二
  郝梅走到了张萌跟前:“张萌,你这样多不好。大家对你会是什么看法呢?”
  张萌说:“我不靠别人对我的看法活着……”转脸又对那女知青说:“告诉你,以前我是‘走资派’的女儿,现在我又是革命干部的女儿了!我爸爸不但被‘三结合’了,而且是市革委会常委了!”
  “岂有此理!”徐克气愤之极地扑上去,夺下张萌的皮箱,并将她推得坐在地上。
  “不许这样!”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下了拖拉机,将张萌扶起。
  张萌冷冷地扫视大家之后,默默打开皮箱,只将钱包拿出揣入兜里,也不盖上箱盖,异常镇定地说:“好,我什么也不带走。东西都留给你们了。你们可以全分了!”
  吴振庆的表现十分复杂,他忽然命令似的说:“张萌,你过来。”说完,他自己先走到一旁。
  张萌犹豫地看看他,跟了过去。
  吴振庆说:“张萌,以前我对你……一直很不好。其实,我心里总想对你好一些……”
  张萌默默地冷冷地听着……
  他又说:“你别走。今后,我要关心你,照顾你,爱护你,像王小嵩对郝梅那样。不,我的意思是,我是班长,我要像关心和爱护每一个知青那样……”
  “将来呢?……”
  “将来……将来早着呢,想将来干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上中学就开始想将来了。”
  “将来嘛,这儿会出现一个新连队,我们都是老兵团战士了……也不错,是不是?”
  张萌冷笑:“那时,你就该提出要我嫁给你了!在这鬼地方成家,生儿育女?”
  吴振庆说:“我……我没那么想。”
  “你现在是没那么想,将来你那么想的时候,我怎么办?”
  吴振庆恼羞成怒:“我……我揍你!”他举起了拳。
  张萌又冷笑了:“原形毕露了吧!”
  老战士匆忙挡在他和张萌之间:“谁敢耍野蛮,我修理谁!”
  王小嵩和郝梅将吴振庆拖走。
  张萌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你可以不带我去。但是我今天走也要离开这鬼地方!”
  老战士说:“我并没说不带你去嘛!是他们围住你的嘛!好好好,您请上拖拉机吧!”
  他护着张萌上了拖拉机。男女知青围阻在拖拉机前。
  老战士探出头:“大家给我个面子,还是散开吧!连长不是正在团里开会吗?我向你们保证,一到团里就向连长汇报这件事还不行吗?”男女知青终于默默散开了。徐克退到一旁后,指着张萌说:“张萌你听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一百次诅咒你父亲,他迟早还有被打倒的那一天!”
  坐在驾驶室里的张萌目瞪前方,表情冷漠,仿佛什么也没听。
  拖拉机开走了。
  它在男女知青们的视野内,越去越远,渐渐的连马达声也听不见了。一男知青宣泄地:“把她的东西都烧了!”
  几个女知青随即附和:“对!烧了!烧了!”
  张萌的被子、褥子、一切东西都被扔在一起。
  一男知青狠狠一脚将她的脸盆踩塌。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郝梅、韩德宝却没有参与宣泄,他们比别人的心情更为复杂地望着,然而也没有制止。张萌的东西终于被堆在一起烧着了。人对社会的最大愤懑,归根到底,几乎全部萌发于人头脑中的公平意识。当这一点遭到蔑视的时候,他们便认为他们有理由做一切事情。当年的这一代人,尤其如此。
  一只手从火堆旁拣起一张烧掉一半的照片——照片上只剩下了张萌的头部——她妩媚地微笑着……拣起它,不,应该说拣起“她”的是吴振庆。
  他们情感年轮的全部遗憾在于——当他们还不善于表达爱情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爱情已在他们内心里产生了。现实的钉子冷漠地入他们脆薄的蚌壳,而他们懵懂且迷惘,同时自觉羞耻,不知怎么才能把它变成珍珠。他们本能地渴望,本能地排斥……
  在小河边,吴振庆看着张萌曾经洗澡的地方。吴振庆呆坐着,望着水面发呆……
  河中又出现了张萌洗澡的情形……张萌只将头部和肩部露出水面,望着她嫣然而笑,说:“来呀!脱了衣服下来游呀!水一点都不凉。咱俩比比,看谁游得远。”
  张萌潜入了水底。
  张萌在他不期然处倏地浮出水面,望着他笑笑,又潜入了水底。
  这里那里,张萌不时出现,仿佛一个美丽的水妖,在故意诱惑他。
  张萌最后一次潜入水中,不再出现。
  七十三
  吴振庆陷入幻境地四处寻找:“张萌!张萌!……”他眼面前的现实的水中猛地冒出三个人——王小嵩、徐克和韩德宝。
  “你给我下来吧!”
  徐克猝然将他拖入河中。三个好朋友嘻嘻哈哈地一齐往他身上泼水。
  吴振庆的湿衣服晾在草上。四人一溜儿坐在河边打水漂。
  吴振庆说:“小嵩,我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发火儿。”
  “那事啊,我早忘了。”
  徐克说:“班长大人,你交付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韩德宝说:“别只表你一个人的功啊!”
  “好,我就再补充一句,韩德宝出了不少力。”
  王小嵩看着吴振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任务?我怎么不知道?”
  徐克说:“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
  王小嵩不悦:“你们做事,开始故意排除我了,是不是?”
  韩德宝说:“你别多心!你和振庆什么关系?那是我俩能比的吗?”吴振庆说:“得啦,别说了!让你们俩越说越神秘了!”
  徐克说:“说别的,说别的。哎,坦白坦白,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发的什么呆啊?”吴振庆说:“没有独自发呆的时候,那不成傻子了么!”
  韩德宝说:“嚯,你蛮深刻的呐!”吴振庆回头问小嵩:“小嵩,你和郝梅,没吵过架吧?”王小嵩奇怪:“我们吵架干吗?”
  吴振庆说:“没吵架就好……我是怕你们吵架,你听着,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关心她爱护她。”
  王、徐、韩三人一齐困惑地瞧着他,不知他何以说这番话。吴振庆自言自语:“我想那样,都没个人,可以对人家那样。”
  徐克说:“哟,多愁善感劲儿的!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关心我爱护我呀!”
  “你?”吴振庆没把话说下去。
  一队女知青,或者腰间卡着盆,或者头上顶着盆,从河对岸走过——她们的下半身皆没在草中。四人一齐望着她们……
  她们明明发现了他们,可是故意忽视他们的存在,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段下坡路将她们婀娜的身影隐没了。
  吴振庆慢慢地说:“咱们走吧……”可是他并没有动。
  徐克说:“走……”也没动。
  韩德宝奇怪地说:“走啊!怎么光说不动啊!”
  而他同样不动……上游传来了姑娘们的悦耳的嬉笑声,一阵一阵的。
  她们仿佛是故意笑给他们听似的。她们中有谁唱了起来:“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众姑娘合唱下句:“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
  徐克说:“班长,她们太放肆了吧?还唱起黄色歌曲来了,这不明明是向我们进行挑逗吗?”
  韩德宝说:“就是!你也不管管!”
  吴振庆说:“走!都跟我走!心里边希望那样,才会觉得是那样!”
  他带头站了起来,徐克赖着不动,嘟哝说:“你们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我在这儿还没待够呐,阳光晒着多舒服!”
  他发现了什么——一件花衬衣顺流漂下……韩德宝也同时发现了:“看!……”
  二人不管不顾地,争先恐后地扑入河中捞那件花衬衣,一边互相嚷嚷:“我发现的!”
  “是我先发现的!”
  “我去送!”
  “我!”
  花衬衣被扯掉了袖子——徐克闪倒在水中。
  猫在上游草丛后偷望的姑娘们,开心地大笑。岸上的吴振庆和王小嵩发现了这一情形。
  吴振庆“哼”了一声,一转身走了。王小嵩困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七十四
  男知青宿舍里月光洒入进来。轻微的鼾声四起。吴振庆夜不能眠,静静地躺着,瞪着房顶出神。
  突然外面响起当当的敲铁轨的声音……
  喊声:“紧急集合,森林失火啦!全体紧急集合!”
  黑夜中,人们从各个宿舍奔出。
  森林中吴振庆挥舞着树枝在奋力扑火。有人在他身旁晕倒。
  有一臂戴“副总指挥”的人对他大声命令:“你!照顾她!”
  吴振庆奔过去将昏倒者扶起——使他意想不到的,竟是张萌!
  她的衣服被烧破了好多处,短发散乱,脸上尽是灰黑;吴振庆用手掌心擦她的脸。
  同时,在另一处,王小嵩边扑火边跑向韩德宝问:“看见吴振庆了吗?”
  “刚才我们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子没了。”
  徐克也在附近扑火,他凑过来说:“刚才我看见吴振庆那小子,抱着个人往后边走了。”
  王小嵩说:“你胡扯!这时候他不会逃离的。”
  徐克说:“我是说,他也许救了个人!”
  森林大火只要烧起来就是可怕的;结果生产建设兵团、农村社队、边防驻军、数千人联合出动剿扑,人们与大火较量了两天两夜,才最终将火扑灭,有数名知青死于火中,几十人受伤……
  天渐渐黑了。吴振庆背着昏迷不醒的张萌在劫后的大森林中盲目地走着——显然的,他们已被救火大军抛在后面了。张萌搂抱着他脖子的手忽然松开,她从昏迷状态中苏醒了。
  张萌轻声说:“放我下来。”
  吴振庆将她放下了。
  张萌问:“怎么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扑火的人们呢?”吴振庆侧身而立,眼望别处。
  张萌又问:“你是谁?你要把我背到哪去?”
  吴振庆缓缓向她转过脸。
  “你?!”——张萌不禁后退了一步。表现出一种心理的戒备,一种下意识的防范。
  吴振庆说:“火烧到山那边去了,你在扑火的时候昏倒了。”
  张萌说:“我的鞋呢?”她瞪着他,冷冰冰地问,没消除戒备心理,没松懈一丝防范。
  吴振庆似乎这时才发现她赤着双脚,讷讷地说:“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我背你时,从你脚上掉了。”
  张萌根本不相信:“把鞋还给我!”
  吴振庆说:“我真的不知道……”又有些恼火地,“我要你的鞋干什么!”
  他弯下腰,从自己脚上脱下了翻毛皮鞋,扔在她脚旁。
  她对他的举动和他那双鞋无动于衷。她朝山那边望了一眼,火光已经暗淡,天色正黑下来,四野一片寂静。她又低头瞧着自己的赤脚,犹豫了一下,毅然转身朝山那面走去。
  吴振庆拎着鞋跑到她前边,拦住她的去路:“你追不上扑火的人们了。”
  她一只手伸到衣襟下,瞪着他……
  吴振庆说:“听话,穿上我的鞋吧!我小时候经常赤脚,比你……”张萌喊:“别靠近我!”她那只探在衣襟之下的手迅速抽了出来,手中攥着一柄匕首,自卫地反握于胸前,利锋对向吴振庆——那匕首不算太长,但看去不但可自卫,还能伤人。
  吴振庆怔住了。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语调尽量平和地说:“把它给我。它带在我身上,会比带在你身上更有用。”
  她却分明将匕首握得更紧了。
  吴振庆说:“不管你如何对待我,我们两个,都只有在一起过夜了。”
  张萌再次四面环顾,这时夜幕已开始笼罩下来。她似乎意识到——在此过夜是唯一理智且明智的选择。
  她仍握着匕首,眼盯着吴振庆,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一棵大树下,身子紧靠树干站定,抬头朝树上望一眼,见树火已完全死灭,才慢慢坐在树下。她目光仍盯着吴振庆,匕首仍反腕握在胸前。
  吴振庆忽然对着烧焦的树根大骂:“你他妈的!”他无处宣泄地踢一脚,忘了自己没穿鞋。踢在树的断根上,疼得他抱着那只脚,龇牙咧嘴单脚蹦跳不止。
  “你滚!滚得远远的!要不是扑火副总指挥命令我照顾你,我才不背你!我也不至于被甩掉。”他一瘸一拐走到一棵和张萌相向的大树前,也疲惫而瘫软地背靠大树坐了下去。
  余烟、晚雾和夜幕使他们彼此都望不见对方了。
  次日清晨,曙光抚慰着大森林。吴振庆双手交叉抱着膀子睁开眼,首先向对面望去,张萌不见了。
  他的鞋在他身边。他立刻站起,旋转着身子,四处寻觅,终于发现了她——她坐在地上,也在望着他,似乎打算向他求助,又似乎不愿那样。
  七十五
  吴振庆穿上他的鞋,重新站起,看也不看张萌一眼,大步便走。走出十几步,脚步放慢,站住了,回望张萌。
  张萌也仍在望着他。
  他返身向她走去。
  他走到她眼前,发现她已在无声地绝望地哭泣,泪流满面——她脚上有血,被扎伤了。他背对着她,蹲了下去。
  张萌说:“不,我不用你背我。我还能走……只要你别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
  他说:“别废话,我没那么大耐心期待着。”
  张萌无可奈何地伏到了他背上。
  吴振庆背着张萌走出了着过火的森林地带,但是没着过火的森林更无路可走。
  张萌说:“你已经背不动我了……你放下我……歇会儿吧。”他们背靠着同一棵大树的两面坐下。
  吴振庆四周看了看,说:“我们迷路了。”张萌突然身子向前一倾,栽倒在地。
  吴振庆闻声慌忙扶起她:“你怎么了?”他用手摸摸她额头:“在发烧!”
  张萌说:“我还饿,饿极了……又冷又饿。”
  吴振庆说:“我也饿,忍着点,千万别泄气,我们往回走吧!”
  “得走多远啊?”
  “也就两百来里地。我一定能带你走出去。你得相信我。”
  “好吧……我信。”他们互相依扶着向来路走回去……
  忽然张萌的目光发现了什么,她摆脱吴振庆的搀扶,独自向前走了两步,从地下捡了半个馒头,上面爬满蚂蚁。她用衣襟将馒头抚了几下,立刻狼吞虎咽……吴振庆估计她已吞完了那半块馒头才转过身。
  张萌干燥的嘴唇上粘着馒头屑,不无惭愧地看着他,忽然捂住脸哭了。她说:“我……我真自私,别瞧不起我。”
  “哪儿的话!我并不怎么饿。”吴振庆走到她跟前,又搀扶着她,边走边说,“准是扑火的人们掉的,大概咱们离森林边缘不远了。”
  他们互相依扶着走。
  他们忽然站住了,目光中都呈现出极大恐惧……
  一头黑熊立在他们对面十几米处,熊眼眈眈地瞪着他们。吴振庆将张萌扯到身后,虽赤手空拳,却准备用生命保护她。
  熊和他们对峙了片刻,像个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似的,缓缓落下前掌,大摇大摆地走了。冷汗从吴振庆额头上淌了下来,他身子晃了晃,几乎瘫倒,被张萌扶住。
  她同时将什么东西塞在他手里。他低头一看,是那把匕首。他们又向前走。
  一具被烧的动物的尸骸摆在他们眼前。他们彼此看一眼,默默绕过去。
  雨……张萌滑倒了。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她浑身瑟瑟发抖。吴振庆说:“我就是用嘴叼,也要把你叼出大森林。”
  他背起了她。
  吴振庆用匕首砍树枝,割伤了手,才撑起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小小的“帷盖”。他将张萌抱起,坐到“帷盖”下。
  她一动不动地偎躺在他怀里。
  张萌仍在说:“你……别管我了。”
  吴振庆说:“不……”
  张萌说:“我知道……你内心里,肯定不像你平时装出来的那么……敌视我……其实我内心里……也是……我觉得你……挺仗义的……像个男孩子样……可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爱你……为了我爸爸……我把自己预售给别人了……我的话……令你鄙视了吗?”
  吴振庆摇头,潸然泪下。
  张萌继续说:“我们分手时,他……给了我那把匕首,嘱咐我……时刻随身带着……为了他,用来保护我……我本来可以返城……可……手续被团里扣压了……怕因为放我走……引起知青们……扎根思想的波动……让我先在团里的小卖部,当一阵售货员……你哭了?”
  “我没哭,是雨水……”
  “你是哭了。”
  吴振庆不禁将头埋在她胸口,呜呜哭泣。张萌说:“别哭,我的脸很脏……是不?你替我用雨水洗洗吧……”
  吴振庆将她的头发从脸上撩开,用一只手接着“帷盖”上滴下的雨水,替她将脸洗净。张萌抓住他一只手,轻轻握着,又喃喃地说:“听着,我觉得……我要死了……身子好像泡在冰水里……冷,很冷……真冷啊……趁我还活着……我愿意把自己给予你……,报答你……对我的照顾……我应该报答你……要不我心里……很内疚……我最不愿欠别人……什么,……之后你用匕首杀死我……把我埋了。……,自己走……走吧!”
  张萌昏过去了。吴振庆双手捧住张萌的脸:“张萌!张萌!你不能死啊!”
  他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救救我们啊!”大森林的雨夜异常静谧。
  他慌乱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也解开了张萌的衣扣,贴胸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她的身体。
  救火大军中有一队人走过来,都扛着工具。王小嵩、韩德宝也在其中,精疲力尽,衣服被烧破了,脸、手尽是黑灰。
  七十六
  徐克从林子里跑过来,累得直喘:“哪也没有他的影子,我看八成……”
  王小嵩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他不会轻易完蛋。”
  韩德宝说:“咱们再去找找?”
  徐克说:“那几个连也有失踪的,我总有点预感……不说了。”
  王小嵩沉思:“我看得先去找连长汇报一下。”几个人加快脚步。
  阳光照射进森林里,照射在吴振庆和张萌身上。他们仍彼此抱得那么紧。
  最先缓缓睁开眼睛的是张萌——她发现吴振庆似乎仍在搂抱着自己沉睡,又闭上了眼睛。阳光映在她脸上,使她的脸看去恢复了妩媚。
  一只什么鸟扑棱棱地从树上飞走,吴振庆也惊醒了。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和张萌会是那样子紧紧搂抱在一起——赶紧放开她,罪过似的替她扣上了衣扣。
  张萌仍佯装睡样。吴振庆扣上自己的衣扣,又欲将她背起。
  张萌睁开了眼睛:“还是我们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吧。”
  吴振庆说:“你……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夜里你烧得那么厉害,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可不是那种……”
  张萌的手轻轻捂住在了他嘴上,不许他继续表白下去。她说:“如果我们真能活着走出去,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这两天两夜。”他们彼此注视着。
  张萌缓缓用双臂揽住吴振庆脖子,欠起身,忽然情不自禁地深吻起吴振庆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吴振庆忽然惊喜地叫起来:“看!”
  一件上衣被树杈撑开,挂在树上——衣上用树枝标了一个箭头。
  他们顺着箭头所示的方向,又发现了许多挂在树上的上衣、背心……
  吴振庆一下子背起张萌便跑。枪声……
  金属敲击声……喊声:“吴振庆!哎……嗬嗬嗬……班长……”
  跑着的吴振庆猛然站住——在他不远处的对面,出现了王小嵩。
  王小嵩一手拎着一片犁铧,一手攥着锤子。
  王小嵩的身影在吴振庆眼中模糊了……天旋地转……
  王小嵩高喊:“班长!……”
  然而等待吴振庆的,却是几天之后的一场批判会,因为他的一项秘密的“小制作”,被他的某个战士发现了。一枚主席像章——但塑料膜壳内,已不是毛主席像,而是张萌的头像——使我们想起张萌离开连队那一天,吴振庆在火旁拣起被烧了大半的照片的情形。
  张萌在塑料膜壳内,微笑着——笑得那么自负而又自信。
  知青宿舍里,批判会正在进行。吴振庆低垂着头坐在火炕中间,男女知青呈弧形围着他。都盘腿而坐,气氛很是凝重。
  连长进来,说:“还没完事儿?”
  一个男知青说:“他态度不好嘛!”
  连长说:“嚯,看来大家认为问题的性质还挺严肃的是吧?”
  “不是严肃,是相当严重!把毛主席像章变成了情人的像章,这要是在城市非打他个反革……”
  吴振庆猛地抬起头,目光恶狠狠地瞪着说话的知青。
  那知青说:“连长,你看他你看他……”
  ?连长看了吴振庆一眼,摇头:"在用目光威胁人?这可不好,很不好。你呀,吴大班长,你这是从哪儿学的呢?咱们连也没你的榜样啊!”?郝梅说:"连长,我对你有意见!”
  “怎么冲我来了?”连长脱掉鞋也盘腿坐在炕上,“有意见就提吧,我洗耳恭听。”
  郝梅说:“身为连长,有批评教育战士的职责,可是并没有嘲笑和挖苦别人的权利。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很多人对于官兵关系弄不好,以为是方法不对,我总告诉他们是根本态度问题。这态度就是尊重士兵。从这态度出发,于是有各种的政策、方法、方式。离了这态度,政策、方法、方式也一定是错的,官兵之间的关系便决然搞不好。’你嘲笑和挖苦战士,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呢?”
  徐克说:“就是!”
  韩德宝鼓掌:“那咱们就欢迎连长作个自我批评吧!”分明的,他们企图扭转方向,保吴振庆过关。
  连长说:“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坚决改正。”
  一个女知青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段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所谓“中心任务”只能有一个。’现在咱们的中心任务就是:继续对吴振庆同志展开批判。”
  韩德宝白了她一眼:“你又是什么干部,怎么以这种口气说话?再说连长还坐在这儿哪!”
  徐克也说:“就是!”
  刚才带头发难的那个男知青说:“她是咱们知青中唯一的团员。就凭这一点,我看她有资格以刚才那种口气说话!”他说完讨好地望着那个团员女知青。在这间房子里,窗台下,被子旁,尽是红彤彤的语录本、毛选“四合一”,除此别无它书。
  七十七
  连长说:“你们中有人说要‘自己教育自己’,我呢,当然应该相信你们这种权利,也就同意了。每个人都应该培养自己教育自己的能力是吧?包括我。所以我就来向你们学习,不必把我坐不坐在这儿当成一回事儿。”
  团员女知青说:“我想向吴振庆提最后一个问题——你把那个毛主席像章里的主席头像抠出来,弄到哪儿去了?”
  众人都将目光盯在吴振庆的身上,都有点出乎意料。看来谁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徐克等吴振庆的同学和好友,皆替他暗暗感到不安。
  韩德宝向徐克耳语:“妈的,真要把人往反革命的边儿上推呀!”
  “我……”吴振庆的头抬起一下,无话可答,侧着脸梗着脖子又不说话了,打算抗拒到底的样子。
  那男知青逼问:“你倒是回答呀!”
  吴振庆头上掉下了汗珠儿。
  连长说:“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我看,就大可不必认真追究了吧?”
  团员女知青说:“连长,这怎么是细枝末节呢?我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深厚感情,不允许我不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连长不由一愣,也一时无话可说,沉吟片刻,对吴振庆说:“小吴,你可别感情用事,想好了再回答,不许胡说八道!”
  吴振庆说:“我偏不回答,又能把我怎么样?”
  团员女知青说:“那我们可就要向团里反映这个案件了。”她将“案件”两个字说出特殊而又颇为得意的意味儿。
  连长说:“越过连里,不大合适吧?”
  那个频频配合发难的男知青说:“这就要看连里怎么处理了!”
  王小嵩站起来说:“他给了我。”于是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团员女知青没想到,她问:“给你了?”
  “是的,给我了。”王小嵩说,“他还说‘反正不管保存在什么地方,毛主席都是在我心中的’。”
  团员女知青怀疑地看看吴振庆,又追问:“那么你又弄到哪儿去了呢?”
  王小嵩佯装糊涂:“什么?”
  “还能是什么?主席头像呗!”
  王小嵩说:“那你怎么可以用‘弄’这个不该用的字来问呢?”
  “这……”那个男知青说,“你别在人家字眼上做文章!你先回答问题。”
  王小嵩说:“我贴到信封上了。我想,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边疆来的。再用贴有毛主席光辉形象的信封从边疆寄回城市一封信,具有特殊的意义是不是?”团员女知青显然不信地说:“口说无凭,你把那封信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王小嵩说:“这你让我如何做得到呢?我已经用那信封寄家信了。
  韩德宝说:“对对对,我证明!前几天我替大家到营里去寄信,是看到过这么一封信。”
  吴振庆抬头感激地看了王小嵩一眼。连长暗暗吁了一口气。
  郝梅也放下心来,模样调皮地望着团员女知青,仿佛在问:“看你还如何?”
  徐克突然忍俊不禁,笑得倒在炕上。
  于是除了那个团员女知青和她的配合者,其余知青皆笑得倒在炕上。只有王小嵩没笑。非但没笑,反而严肃得很。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似乎奇怪大家笑什么。
  那男知青说:“我们要求改选班长!”连长正色:“都别笑了!都给我坐起来!一个严严肃肃的会,看你们开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大家一个个止住笑,坐了起来。那男知青继续说:“我们要求选一个团员知青班长!”
  徐克说:“你们是哪些人啊?”连长一竖手掌,制止住唇枪舌剑:“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干部,不论职务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小小的知青班长么,就更是勤务员了。选勤务员,团员知青能选上更好。如果又选上了一个不是团员的呢?我看也行。不能算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你们行使你们的民主权利吧,我告辞了。”
  连长说完蹬上鞋走了。在宿舍外面那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见连长出来,探问:“他们搞什么名堂?”
  “选班长呐。”
  “那……你得出面保一下小吴哇,那孩子不错!整天不哼不哈的,苦活儿累活儿带头干,他们还要选一个什么样的班长啊?”
  连长耸耸肩:“我怎么知道?些个半大孩子,把城里那点儿派性也带来了!”
  老战士跟着连长走:“那你就更得……”
  连长没好气地说:“我更得怎么?小小年纪,心眼儿还没张开呢,就忙着谈情说爱!还把毛主席像章……我有心包庇他都不知怎么包庇!哼!”
  宿舍里,徐克说:“我选王小嵩!”王小嵩意外地一愣。
  韩德宝说:“我也选王小嵩!”推了吴振庆一把:“你呢?”“我……赞成!”
  王小嵩说:“我不行我不行!我当战士当惯了,当不了班长。”
  徐克说:“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你拒绝当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喽?”
  “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德宝说:“这不是你认为自己行不行的事儿!”
  郝梅说:“那……我也选王小嵩。”
  那男知青问:“你们总得说出几条选他的理由吧?”
  “理由?”韩德宝仿佛很吃惊地说,“同志们他要理由!工人阶级的后代这不是理由么?思想成熟。”
  那男知青说:“他……思想成熟?”
  徐克说:“当然!他刚才的发言,难道还不能充分证明这一点么?还有,行为稳重!刚才咱们都笑得那么不严肃,他就没笑吧?”
  众人的脸一齐转向王小嵩,王小嵩很不自在。
  韩德宝说:“同意选王小嵩当班长的举手!”
  徐克、吴振庆、郝梅高高举起了手。但是算上韩德宝也不过4票。仍有4人未举手。正好4∶4。
  团员女知青莫测高深地沉默着。那男知青因出现了僵局而冷笑。
  王小嵩:“我不是还算一票吗?”
  众人目光都转向了他。
  那男知青迫不及待地问:“你选谁?”吴振庆等心有所虑地望着他。
  王小嵩说:“我——当然选王小嵩战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