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08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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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头一致转动,随望着……
  徐克看着吴振庆问:“是张萌吧?”
  韩德宝说:“像她的背影。”
  郝梅试探地喊:“张萌!”
  苗条的身影站住,扭头朝他们望来——两个身影分开了。
  徐克忙说:“挽着她的,就是‘红代会’那个头儿。”
  两个身影又往前走去,重新互挽着。
  徐克说:“我看她明明是认出了我们。”
  韩德宝说:“他们倒他妈的怪有情调的!”
  郝梅站起跑下了台阶。
  王小嵩叫:“郝梅!”
  郝梅追上了两个身影,拦在他们面前。
  张萌抬头:“郝梅?”然后对她的伴侣说,“我小学同学,你在前面等我。”
  他打量了郝梅一眼,只好独自往前走。
  郝梅问:“我叫你,你没听出我的声音?”
  “听出了。”
  “听出了,却不愿理我?”
  “不愿理他们几个。”
  “他们怎么了?却愿和那家伙像一对恋人似的?”
  张萌说:“不是像。”
  郝梅惊道:“你!……在全区的批斗大会上,他用皮带抽过我父亲,也抽过你父亲!”
  “但也正是他,打算进行说服工作,早日‘解放’我父亲,并且争取早日将我父亲结合进‘革委会’。”
  郝梅说:“可我父亲因为不愿昧着良心揭发你父亲,和我母亲双双被发配到农场改造去了!”
  “我父亲过去重用过你父亲,你父亲现在为我父亲受点委屈,你有什么可气愤的?”
  郝梅说:“可耻!”
  台阶上,王小嵩欲站起来。
  吴振庆抓住了他的膀子:“你别去!咱们男生不要介入她们两个女生之间的事!”
  张萌说:“我可耻?可是我将继续留在城市。你们光荣,可是你们将在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磨两手老茧……而且——永远……”
  郝梅气得说不出话。
  张萌又说:“恕不奉陪!”双手拎了一下裙裾,作了一下“屈膝礼”,扬长而去。
  郝梅气得流泪了……
  六十二
  台阶上,徐克猛地站了起来,大喊:“张萌!你勾搭的那小子是我干儿子!”
  张萌的伴侣摔开张萌的手臂一往无前地朝徐克们大步走来。
  吴振庆站了起来,从容踏下台阶。
  徐克、韩德宝、王小嵩都随后踏下台阶。
  对方不由得站住了。
  吴振庆他们却还在往台阶下走。
  张萌见势不妙,跑过来将她的伴侣拽走了。
  王小嵩家。三个好朋友加上郝梅各自背着行李捆,拎着网兜、提包什么的,在和大人们告别。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的父亲、徐克的父亲,在一起送他们。
  郝梅望着王小嵩的母亲说:“大婶,麻烦您想办法,告诉我爸爸妈妈。”
  母亲说:“我会的。你放心去吧!……”又对王小嵩说,“要好好照顾小梅,啊?”
  王小嵩依恋地看着母亲,默默点头。
  吴振庆的母亲说:“你们一定要求分在一块儿,千万别分开,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吴振庆的父亲对吴振庆说:“你给我听着,你最大,你他妈的最有主意,你就是他们大哥。他们哪一个出了差错,或者不学好,你别打算再回来见我!”
  吴振庆说:“爸,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徐克对父亲说:“爸,你……给我妈……在我新盖那小屋里盘个火炕吧!她都多少年没见阳光了。”
  徐克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徐克父亲也落泪了,情不自禁地搂抱住儿子。
  吴振庆说:“爸,你有空儿,帮我徐叔,给他们家那小屋再抹一层墙泥,要不冬天会冷的。”
  “这还用你嘱咐嘛!”
  家长们久久地目送着儿女们——当父亲的当母亲的,全都流下了眼泪……
  经过在火车站几乎像是诀别的告别场面后,火车缓缓开动了。车轮一动,车厢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同学失控的哭声——哭得那般绝望,那般失落。
  韩德宝站起朝哭声传来处看了看,坐下后说:“是张萌……”
  吴振庆等面面相觑——看来她究竟没有留下来。
  火车、汽车、马车……最后是靠着一双双在草甸子中吃力行走的脚,他们终于来到了北大荒。
  一片齐腰高的荒蒿野草——它的纵深处传来拖拉机被陷住时发出的闷吼。隐约可见拖拉机的烟筒顶端,喷吐出时浓时淡的烟缕。一面旗帜在更远处飘扬,仿佛没有旗杆,旗杆被荒蒿草遮蔽了。
  拖拉机的闷吼声变得畅快了——它终于摆脱了淤陷。
  荒蒿野草向两旁倾倒,如被巨蟒的身躯轧过。
  一台泥头泥脸的拖拉机突然出现在蒿草地域的边际,履带糊满泥巴,绞着花草。
  一位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拨开蒿草——他是连长。他衣上溅了不少泥浆点子,挽着裤腿儿。看不出他脚上穿的究竟是一双什么鞋,因为那已经是一双泥鞋。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地——这里那里,野花烂漫。
  连长朝后一招手,大声而且充满乐观地喊:“都来吧!到连队啦!”
  蒿草分拨开处——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韩德宝、郝梅、张萌等一批知识青年依次出现。他们一个个泥猴儿似的不成个孩子样儿。
  他们面面相觑——这就是“连队”吗?怎么仍然是茫茫的野草,不见一所房子,我们究竟住在哪儿呢?他们最后都将目光投在连长身上。
  吴振庆鼓起勇气说:“连长,连队……在哪儿?”
  连长却已蹲在地上,从拖拉机上抠下了一大块泥巴用手攥着,赞叹地自言自语:“嘿,太肥啦!能攥出两手油来!”
  六十三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出驾驶室,问连长:“这一大片都归咱们连啦?”
  “不归咱们也得行啊!”
  一些老战士、老职工也分拨开蒿草出现了——扛着知识青年们的行李箱,拎着他们的网兜手提包之类。
  一名老职工刚要把他扛着的柳条箱放在地上,立刻遭到一知青的抗议:“哎,你别把我的柳条箱放地上哪!这又是水又是泥的,能放吗!”
  分明的,那老职工想抢白一句什么,但却忍住了没说,只好将柳条箱扛在肩上。
  替知青扛着东西拎着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和一个个心灰意冷的知识青年,都望着连长。
  连长说:“大家先扛会儿!谁叫你们是老战士老职工呐,这点儿义务还是应尽的嘛!”
  他走向拖拉机,从驾驶室取出两把镰刀,给了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一把,紧接着一弯腰,刷刷,割倒了一大片草。
  韩德宝、徐克等几名知青悄悄怂恿吴振庆:“你倒是问问啊!”
  吴振庆说:“我不是问过了么!他不回答,我有什么办法?”
  徐克说:“刚才他没听见,你再问一句怕什么?”
  吴振庆说:“我也不能老做出头鸟哇!你没听说过枪打出头鸟这句话么?”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也割倒了一大片草,他将两片草集中在一起。
  连长对知青们说:“东西都放在草上!”
  徐克想问:“连长……”
  连长回头看他:“嗯?”
  他指着吴振庆说:“刚才他问你……咱们连队在哪儿啊?”
  连长说:“肯定就在这儿!找找,没错儿!”
  他说完继续割草。
  徐克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哝:“找找?”
  老战士老职工们窃笑。
  郝梅忽然有所发现,她用手一指:“在哪儿——”
  知青们的目光一齐顺着她手指处望去——泥土中钉入一块牌子,上写“十三连在此!”
  ……
  连长吩咐老战士老职工们:“都先忍着点儿烟瘾吧!天黑前,抓紧时间支起帐篷,垒好炉灶,把晚饭吃到肚子里边去!”
  于是他们极其顺从地扔了烟,开始从大爬犁上往下卸东西……
  王小嵩轻声然而很清楚地说:“他骗了我们!”
  连长回头:“嗯?谁说的?”用目光在知青中寻找说话之人。
  郝梅向王小嵩使眼色,希望他缄默。
  吴振庆挺身而出:“我说的!”
  连长说:“又是你。你叫吴振庆,对吧?”
  “对。没有过第二个名字!”
  知青对峙地瞪着连长。
  卸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们默默关注着事态。
  连长说:“这你可得好好给我说清楚。我怎么骗了你们?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承担骗子的罪名啊!”
  王小嵩说:“动员我们来的时候,可没讲这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讲的是砖瓦房、沙石路,完全机械化,上工下工,卡车接送……”
  六十四
  一名老战士教导他:“谁这么骗你们的,你们将来找谁算账去。可不许跟连长胡闹!从今天起,你们就都是兵团战士啦!是战士,就得懂点儿战士的规矩。”
  另一名老战士揶揄地说:“一句骗你们的话不讲,你们就能唱着歌儿来了。”
  “都一边儿去!没你们的事儿!”连长说,回头又对知青们说:“我也觉得,你们如果都是听信了那样的话才来的,当然等于是上当受骗啦!不过,我可没到城里去动员你们是不是?咱们一路上,我总是不断地对你们说,要充分做好应付艰苦的思想准备是不是?”
  韩德宝凑到了连长眼前,用商量的口气说:“连长,那……我不在这个连队了行不行?不是有三十几个连队吗?再把我分到别的连队吧……您不是从骑兵部队转业来的吗?我爸也当过骑兵。兴许你们还是战友呢,我爸叫……”
  吴振庆厉声呵斥:“韩德宝!”
  连长说:“嚯,刚来就跟我套交情,现在要求调到别的连队去可晚了。我实话告诉你们,这儿离最近的连队,有四十里,不,四十公里。”
  知青们又一阵面面相觑。
  王小嵩说:“够啦!你还好意思告诉我们这一点,反正你们都是一伙的,尽管你没亲口骗我们。”
  郝梅跺了下脚:“小嵩!”
  她走过去,将王小嵩拉到一边。
  连长笑了笑:“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他起码说了一个事实,不但我和那个对你们讲假话不讲真话的人是一伙,而且,今后和你们也是一伙的。棒打不散。今后咱们都是北大荒的人,还不是一伙吗?”
  知青们都只有默默听着。
  连长说:“我理解你们,风餐露宿地三天多,满心希望能洗上个热水澡儿,被请进一切都布置好的砖瓦房里,往热炕上一躺,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各处参观参观,发现自己来到的地方,比梦里梦见的更理想,更美好。砖瓦房,其实是有的……”
  韩德宝迫不及待地问:“在哪儿?”
  连长说:“在你们将要盖起它的地方!”
  郝梅却从拖拉机链上拔出一株小花儿,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问连长:“连长这是什么花儿啊?”
  连长说:“我也不知道。”见她似有些失望,又说,“以后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咱们现在没时间上植物课。吴振庆!”
  “干什么?”
  “要答应‘到’。”连长又叫:“吴振庆。”
  “到!”
  “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知青班班长。咱们是部队编制,你们十二个人,正好够一个班。希望你好好干。将来知青多了,争取当排长。”
  连长说完,帮着卸东西去了。
  知青们又都将目光集中在吴振庆身上——他们的目光是复杂不一的——有嫉妒、有依赖、有毫不掩饰的不服气,还有的在乜斜着吴振庆冷笑。
  徐克问吴振庆:“咱们……老站在这儿啊?”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愿意老站这儿,那你就老站这儿!”他一转身也帮着卸东西去了。
  徐克看看韩德宝说:“他干吗冲我来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一眼,默默地也向大爬犁走去。
  徐克和韩德宝猛省似的,挪动了脚步。
  其他知青,情愿的,或者不那么情愿的,都仿佛被某种无言的命令所驱使,开始和老战士老职工们一起搬卸东西。年轻人是那么的有意思。一旦投身于集体劳动中,即使不情愿的,看起来也干得挺欢。
  突然有一个知青指着一个知青对吴振庆大声问:“班长,她怎么就可以那么特殊!”他指的是张萌。
  张萌背对着人们,守着她的皮箱和她的东西,孤零零地坐在草堆上。
  吴振庆喊:“张萌!”
  张萌缓缓侧身望着他。
  “张萌!”
  张萌缓缓站起:“干什么?”
  “要回答‘到’!张萌!”
  “到。”
  “你怎么就那么特殊!”
  “我……胃疼。”
  王小嵩悄声说:“真的胃疼,我看到她在路上吞药来着。”
  吴振庆嘟哝:“胃疼可以帮着卸点儿小东西嘛!”
  六十五
  连长走过来拍拍吴振庆的肩:“小吴啊,当班长了,今后要学会关心战士了,啊?”从身上取下军用壶递给他,“我也有胃疼病,这里不是水,是草药汤,胃疼时喝一口就管用,去,给她……”
  连长轻轻推了吴振庆一下。张萌望着吴振庆向自己走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不知是感激连长,还是内心里充满了委屈……或二者兼而有之。
  夜,降临在这一块荒无人烟的草地上,临时帐篷总算搭起来了,可是,谁知,第一天就发生了真正的恐慌,一条蛇钻进了女知青的帐篷,而且咬伤了最怕蛇的郝梅(不知是什么情形,据说郝梅被蛇咬,与张萌有关)。幸而老兵团战士闻声赶到,打死了蛇,及时地疗治了郝梅的蛇伤。
  第二天连长替郝梅的腿缠纱布,缠好后说:“明天给我好好躺着,绝对不许弄脏弄湿伤口。在这地方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连长又望着众知青们说:“明天起,先放你们两天假。洗洗衣服,美化美化咱们周围的环境。我呢,亲自给你们做顿三鲜汤!”
  一名女知青问:“哪三鲜啊?”
  连长说:“鱼,青蛙,还有那条蛇。你们就尽管守着锅可劲儿‘造’吧,那才叫补呢。”
  众知青似信非信……
  嘹亮的号声。
  帐篷里,知青们纷纷醒了。
  韩德宝揉着眼睛嘟哝:“不是说放两天假么?”
  徐克说:“放假就等于可以躺在被窝里睡懒觉哇?起来起来!是战士就得闻号而动。”
  知青们端着脸盆依次钻出帐篷。
  最后欲钻出帐篷的是张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帐篷口站住,回头望郝梅——郝梅低头系鞋带。
  郝梅一抬头,两人目光遭遇。
  张萌立刻旁视,嗫嚅地说:“都怪我……”
  郝梅问:“怪你什么啊?”
  “要不是因为我把帐篷掀开了一道底缝儿,你也不会被蛇咬!”
  “怎么能怪你呢,你又想不到蛇会钻进帐篷。”
  张萌见郝梅起身端脸盆,又说:“你别出去了,我把洗脸水给你打回来。”
  “我不至于……我可不愿一个人整天待在帐篷里。”
  小河边知青们在洗漱。张萌对郝梅说:“你千万别碰水,弄湿了伤口可不得了。”说着拿起郝梅的盆,从河中打了盆水端到郝梅跟前放下。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韩德宝凑在一起洗漱。
  徐克说:“你们看,你们看。”
  韩德宝问:“看什么?”
  “那位骄傲的公主呗,现在落到了侍候人的地步。”
  不远处,张萌蹲在地下,绞湿了毛巾,递给郝梅。
  郝梅说:“没想到一往下蹲还真有点儿疼。”
  张萌一边替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说:“你别不好意思,侍候你是连长交给我的任务。”
  郝梅正擦脸,一听这话,看着张萌说:“连长的原话是让你照顾我。”
  张萌却故意不看她,淡淡地说:“反正都是一回事儿。”
  “不是一回事儿!”
  “好好好,不是一回事儿,那请刷牙漱口吧!”张萌将牙缸和牙刷递给郝梅。
  郝梅心中生气,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瞪着她而已。
  韩德宝看见了说:“这才叫,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她最应该接受这种再教育啦!”
  吴振庆将一口漱口水猛地吐出,严厉地说:“今后我如果再听到谁说这类话,我就对谁不客气!”
  王小嵩说:“振庆……”
  “叫班长!”
  六十六
  “班长……我看……我想……”
  “什么我看我想的,有话直说!”
  “直说就直说!”王小嵩说,“咱们别孤立人家张萌,她也怪可怜的。”
  吴振庆瞪着徐克和韩德宝:“听见没有!”
  徐克大叫:“听到了!”
  王小嵩说:“也让张萌成为咱们一伙的吧!”
  吴振庆说:“什么一伙不一伙的!刚来就搞小集团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你父亲嘱咐你的那样,今后……你也对张萌关心点儿。”
  “那就要看她首先对我怎样了。”
  “不管她对你怎么样,你也得多关心她点儿。”
  “我是你班长,你给我记着,以后别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吴振庆说罢端着盆扬长而去。
  韩德宝说:“你们看出来没有?刚封了他个小破班长,他就当上瘾了!”
  徐克说:“小月孩儿咂手指头,他那是还不懂滋味二字哪!”
  这时传来连长的呼唤声——“开饭……”
  连长腰扎围裙,在帐篷前,一手持一把勺子,守着一左一右两个大盆——盆放在一木板上,木板两端垫着土块,土块是用铁锨就地挖取的,切得方方正正。临时的板案上还放着柳筐,筐内是烙饼。
  男知青和老战士们取了饼,用饭盒、缸子、碗让连长盛了汤后离去,或单独或扎堆儿地吃起来。
  女知青们却趔趄不前。
  连长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儿?都怀疑我的水平?都不肯给我面子?”
  郝梅说:“不是的连长,我们都不敢吃蛇肉。”
  “哪还有什么蛇肉啊,肉都煮‘飞’了,汤成了羹了……”
  “那……我们更不敢喝了。”
  连长说:“我早预料到这一点了,没有见这有两盆汤么?这一盆是为你们做的,除了鱼没放别的!”
  “真的?”
  “当然!我是连长,能拿威信开玩笑?”
  郝梅半信半疑地上前,连长往她饭盒里盛汤。
  “你带个头儿,尝尝,不好喝,我也不勉强你们!”
  郝梅尝了一口汤,对女知青们说:“鲜,真鲜!都快来放心大胆地喝吧,没治了!”
  女知青们这才纷纷拥上前。
  徐克喝完汤,对韩德宝、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咱也尝尝给女同胞们做的汤什么味儿!”
  他走去在另一盆里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自言自语:“一个味儿啊!”
  他端着碗走到了女知青那一堆儿去:“哎,你们喝着好喝吗?”
  郝梅:“好喝呀!”
  徐克朝连长那边瞥了一眼,小声说:“你们上当了!都是一锅汤,被连长分成两盆罢了。不过,蛇汤确实补身体。”
  张萌愣愣地看他,瞧汤,忽然,放下饭盒,跑一边去吐起来。
  有几个女知青也紧跟着跑一边去吐起来。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发现这一情形,朝连长使眼色。
  连长扭头,大声喊:“徐克,你过来!”
  连长站起,训斥:“好小子,你出卖连长!”
  “连长,您别生气,我可不是成心的。”
  “哼!”连长走向女知青们。
  女知青们一个个不满地瞪着他。
  连长低头,讪笑着吸烟。
  郝梅看着连长,气愤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还是连长呢!”
  连长说:“我说姑娘们,我先认错。不过呢,你们也得听我解释几句——从今天起,你们都得变一变了,变成什么样呢?要变成这样——什么苦都能受,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情况之下,说睡,倒身就能睡,哪一天断粮了,只要是没毒而又能吃的东西,管它什么,都敢吃。”
  张萌问:“还会……断粮么?”
  “那可保不定。今天,就算对你们一次小小考验吧。”
  他说完离开。
  六十七
  女知青们望着他的背影——继而互望。
  郝梅端起自己的碗,一闭眼,一口气喝完了汤。
  女知青们讶然……
  郝梅:“一来就被蛇咬过了,还怕喝蛇汤啊!我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昨晚被挤出了那么多血,该补就得补!”
  拖拉机锐利的犁头,插入这片处女地。
  知青们自然而然地列成松散的一排观望着。
  拖拉机手注视前方,神情煞是庄重。
  连长扣上了旧风衣的风纪扣,肃立着,仿佛面前存在着某种神明,他虔诚地说:“北大荒的黑土地,你,请认真听着,我们,是那么的崇拜你,又是那么的敬畏你。我们这些人,不管刚来的早来的,不管从哪儿来的,来了,就都是你的人了,为了把你变成北大仓,我们是不会在乎流汗水的。在你和我们之间,一向是——只有你发脾气翻脸不认人的时候,没有我们多么对不起你的时候。这他妈的不公平,为了今后我们能好好相处,彼此善待,我们一些早来的,和这些打城里刚来的孩子,现在恭恭敬敬地对你三鞠躬,求你明年回报我们一个大丰收。我们就要斗胆在你身上开犁了,你可千万别以为是冒犯你……”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想了想,说的却是:“我们对你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咱们双方,忠不忠,看行动吧!”
  他从头上摘下帽子,肃立鞠躬。
  知青们在他说话的时候,也一个个不禁变成了立正的姿势。他们随着连长鞠躬。
  鞠躬毕,连长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老张,谁愿意坐着跟你一块儿感受感受,你带谁一圈儿吧!”
  那老战士朝知青们点点头。
  于是大家一齐拥向拖拉机。
  吴振庆喊道:“都站住!我还没发话呢。能都坐上去吗?我说谁先上谁就得先上。别假谦让,但是争也没用!”
  他的目光扫视大家。
  张萌和郝梅站在一起,他望她们时,郝梅以为第一个肯定是自己无疑了,不待他开口,已向拖拉机走去。而张萌,却不禁朝后隐退。也许她心中想的是,最后一个轮到的,才会是她自己吧?
  不料吴振庆说:“张萌。”
  张萌万没料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看看众人的反应,犹豫地望着吴振庆。
  郝梅不禁停住了脚步,回望着吴振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振庆却看也不看郝梅,不看任何人。
  他只看着张萌一人,又大声说:“张萌,你先上。”
  郝梅有点儿不高兴地退回了原地。
  张萌却并未显出荣幸的样子,她甚至还有些不安,以一种近乎诧意的目光,看了看众人,看了看郝梅,似乎不得不服从命令。她低着头从吴振庆面前跑向拖拉机。
  拖拉机吼了一声,向前一冲,荒原上出现了一条黑浪……
  许多野花被犁头切断了根茎,郝梅跟随在黑浪后面,惋惜地捡着……
  老职工趁知青们不注意,赶紧跪在地上叩拜不止。
  徐克捅捅韩德宝:“瞧,不但无限崇拜,而且还迷信哪。”
  吴振庆白了他们一眼,小声制止:“少见多怪!”
  黑浪一直涌向天边。
  拖拉机绕回时,张萌从驾驶室探出身来,朝大家招手。
  张萌跳下拖拉机,众知青围住她,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感受?什么感受?”
  “有自豪感吗?”
  “是不是像在船上啊?”
  张萌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有那么一种挺特殊的感受,想……喊一句什么似的!”
  又有知青坐上了拖拉机。
  又一股黑浪在犁后呈现。
  六十八
  凡留下开拓者足迹的地方,便必定有卓越的精神之闪光。纵然时代扭曲而此精神不可亵渎,纵然岁月异常而此精神不可轻薄,因为它乃是从祖先至我们,以人类的名义所肯定的奋勇……
  劳动开始了。
  晴天,他们踩泥、托坯、搭小房架。
  雨夜,他们用各种能遮雨的东西盖罩摞起的土坯和砌了一半的坯墙。
  男知青们在草甸子深处割草。
  女知青们在帐篷前编草帘子。
  他们的身影沐浴着朝霞在处女地上进行地块丈量。
  知青们纷纷在给家里写信。
  王小嵩的信——妈妈,我觉得我离开家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算算日子,不过才两个多月。这个月底我还能给家里寄三十元钱。一想到我已经能挣钱养家了,什么苦啊累啊,我就都不在乎了。真的,妈妈,我每天都挺高兴的,千万不要挂念我……
  徐克的信——爸爸,我们现在已经不住帐篷了,我们住上了自己盖的房子。我们管自己盖的房子叫“知青宫”,咱家的小偏厦子,房顶有一处还漏雨,不知道爸爸是否修过了?是否抹了第二遍墙泥?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已经移住到我为家里盖的小偏厦子里了。阳光照在妈妈身上,照得她暖和和的。要是让我给咱家的小偏厦子起个名,我就叫她“母亲宫”。爸爸你千万别生气,这并不证明我心里只有妈妈。而是因为,我觉得妈妈在家太可怜。自从瘫痪以后,就没晒到过太阳……
  吴振庆的信——爸爸妈妈,你们好!儿一切平安。望勿挂念。儿现身为一班之长,时时感到就好比像知青大家伙儿们的家长一样。儿一定牢记爸爸对儿的教导,关心知青大家伙儿,胜于关心自己。当然也要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
  夕阳西照在小河湾。
  吴振庆持着鱼叉,拎着小桶,沿河边寻寻觅觅地走来。
  他驻足,发现了鱼,举叉——叉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
  他兴奋不已地从叉上取下鱼,放入小桶里,继续向前寻觅……
  他忽然又驻足呆立,果然他又有所发现——不过那显然不是鱼。
  他蹲下了,闭上了眼睛。
  他经受不住诱惑地缓缓睁开了眼睛——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洗澡——上半截赤裸的身子背对着他,长发瀑散,遮住了颈子,分披在两肩上——是个女的……
  青春的优美胴体,在夕照之下那么动人。
  吴振庆看得屏息敛气。
  洗澡的女知青优美的双臂不时伸展开,用毛巾擦洗着身体,她用毛巾包住了长发。
  她转过身来了,是张萌……
  她朝吴振庆游了过来。
  咚的一声,吴振庆的小桶掉进了河里……
  张萌一惊,立刻缩身水中,仅露头和肩——她转动着头四望。
  她发现了吴振庆,由于意外,而一时愣愣地望着他。
  吴振庆赶紧说:“我……我没看见你!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
  哗——一桶水泼在他身上,桶也飞上了岸。
  落汤鸡似的吴振庆一动也不敢动,仍紧闭着眼睛。
  等他终于有勇气睁开眼睛——河中已没了张萌的影子。
  他捡起桶就逃,仿佛后面有只猛兽在追。
  晚上,吴振庆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他想——如果她向连长揭发我可怎么办?她肯定会的!她似乎永远瞧不起我,尽管我讨厌她是假的,可她瞧不起我却是真的……也许她现在还没有去找连长告我的状,倒不如我主动去坦白交待……
  他坐起来了,开始穿衣服。
  韩德宝问:“你怎么了?闹起失眠症来了?”
  一片轻微的鼾声——王小嵩和徐克都睡得很香。
  “我解手去……”
  “撒谎吧?解手穿这么整齐?”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呢!”
  知青宿舍旁是连长住的一间极小的单人宿舍……
  连长也睡得正死,打着鼾。
  吴振庆在一旁叫:“连长,连长,连长你醒醒。”
  他把连长捅醒了。
  六十九
  “你?”连长从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什么事?半夜三更的!”
  “连长,我犯错误了。”
  “明天再说。”连长又倒下欲睡。
  “明天不行!明天交待就晚了!”
  连长一翻身趴在枕上,瞪着他:“有这么严重?那你交待吧,简单点儿!”
  吴振庆讷讷地说:“我……我看女知青洗澡来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可还是被我……看见了。”
  连长哭笑不得:“你给我回去睡觉去!这种错误也来把我搞醒!”
  吴振庆只好走向门口。
  “站住!”连长叫住他,想了想又说,“明天抽空组织知青班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以后在那条河分个男女界限。不许到远处去洗!更不许到深处去游泳!”
  知青们聚集在宿舍前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吴振庆手拿“红宝书”,一本正经地说:“刚才咱们学了一遍。为什么要学呢?因为,出现了违反的现象。比如第七条——洗澡避女人,我们应该这样理解——包括女人洗澡也避男人的意思,还包括男人洗澡避女人的意思……”
  知青们莫名其妙。
  张萌始终望着别处,这时转过脸瞪着吴振庆说:“我理解,尤其包括男人不得偷看女人洗澡的意思,这是下流可耻的。”说完又望向别处。
  吴振庆说:“对,张萌补充得很好。不过这样的不良现象,目前还没有发现……”
  张萌又转过脸瞪他。
  夜晚,知青们烧荒的壮观场面……
  吴振庆围着火说:“注意,风向转了,别烧着自己!”
  他见火舌扑向一个身影,而那身影似乎显得有些慌措。
  他跑过去,搂着那人的头跑开了。
  那人是张萌……
  吴振庆很窘地放开了她——张萌也很窘。
  吴振庆说:“你怎么不戴帽子,看,把头发烧焦了吧!发你的手套呢?”
  张萌说:“我不戴!”
  “为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我怕别人批评我娇气。”
  吴振庆摘下自己的单帽扣在她头上,又摘下手套塞给她:“戴上。我不批评你娇气,谁敢?”
  “班长!班长!”一男知青跑到他跟前,惶惶地说,“班长,韩德宝到营里去取信,现在还没回来!”
  吴振庆说:“那他就是住在营部了。”
  “可是……他骑的那马跑回来了!”
  “你报告连长了吗?”
  “报告过了,连长已经带着人找去了。”
  徐克说:“班长,这一带可有狼。”
  吴振庆说:“少废话!都跟我去找!”
  黑夜中狼嚎声凄厉而长……
  这里那里,四面八方照耀着火把,手电筒和马灯的光。男女知青们的呼唤声:
  “韩——德——宝——”
  “德——宝——”
  “韩老六!你在哪儿——”
  ……
  一双双脚在“塔头甸”的水沼中踏过。
  郝梅摔倒了,可她一手还高举着马灯。
  王小嵩将她拽了起来:“你那只鞋呢?”
  郝梅摇头:“不知道。”
  王小嵩脱下自己的一只鞋给她穿上。
  郝梅哭了:“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