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第02部分

发布时间: 2020-10-31 12:3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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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每户每天三斤菜,可一个星期才来一两次菜,这购菜本不是等于白发么?”
  卖菜的说:“不想要了?不想要给我!”
  那人悻悻无言地走了……
  一个抱着菜戴着眼镜的人掉了几根小青菜……
  刚才说徐克夹塞那个妇女见了,上前捡起,转身便走……
  有人告诉那个掉菜的男人:“掉菜了!”
  他立刻回头寻找,仿佛掉的是钱包,或什么贵重之物。
  告诉他的人指指那女人的背影——她已匆匆走出了挺远。
  他却不肯罢休,喊着追:“哎,那位女同志,等等,等等!”
  那妇女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又掉了一根菜,被一个孩子捡起来就跑……
  他顿了下脚,继续追那妇女,终于追上。
  妇女难为情地回头一看,居然认识:“哟,严科长,我……我不知道你喊的是我……”
  那男人也极不好意思:“没什么没什么,你没买上?”
  但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着妇女手中的那几棵小青菜……
  妇女说:“可不没买上呗!您掉的吧?从背后我也没看出是您来,要是看出来,我捡了就给您了……”
  “不不不,不是我掉的……今天天气,怪好的啊?”
  十二
  妇女说:“给你吧给你吧!”
  “何必呢何必呢,不就是几棵菜嘛!”
  一个执意要还给,一个执意不收受……
  徐克两手空空,站在不远处望着,一副失落得很的样子……
  徐克的目光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个车老板闭着双眼躺在马车上,也不知睡着了没有。他头下竟枕着四分之一块豆饼!
  徐克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到马车跟前……
  车老板睁开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他离去……
  待车老板闭上眼睛,徐克又回来……
  他蹑足绕着马车转,伺机下手……
  他猝然从车老板头下抽出那四分之一块豆饼……
  车老板的头“咚”地在车板上撞了一响……
  车老板睁开眼,发愣地瞅他……
  他也瞅着车老板发愣……
  车老板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头底下,摸不着豆饼,霍地坐了起来……
  徐克抱着豆饼撒腿就跑……
  车老板跃下车,操着鞭子喊:“嗨,站住!你站住!他妈的小兔崽子,大白天就动抢!还不站住?看老子抓住你不抽你一顿!”
  他跑过马路,一辆卡车急刹车……
  车老板追过马路……
  这时王小嵩已经煮好了菜粥,吴振庆替他往桌上端。
  弟弟妹妹已然在喝……
  母亲说:“小庆,你也在这儿吃吧!”
  “不。我回家吃……”
  母亲说:“都是我干儿子啦,还客气什么?你回家就能吃上山珍海味呀?”
  吴振庆眼睛瞥向锅里。
  王小嵩说:“吃吧,够……”
  吴振庆说:“那好,我吃!”
  他坐下不客气地喝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双手也捧碗喝……
  顿时一片喝粥的响声。
  小炕桌上除了粥碗,还有一个大盘子,也许就是刚才用来装过大头菜根的那个盘子。盘子正中是一块豆腐乳。不,它原先是一块,此时已不完整了……
  三个自家的加上一个外家的孩子,不时用筷子在豆腐乳上沾一沾,然后放在口中咂几咂,那庄重的神态,像贵族子弟吃西餐一样。
  从他们喝粥的声音就听得出来——他们觉得那掺了菜的苞谷面粥好喝极了!
  吴振庆望望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婶儿……”
  母亲嗔怪地说:“嗯?怎么叫我?”
  吴振庆改口:“干妈,我妈……我妈说……说……”
  “别吭吭哧哧的,快说吧!”
  十三
  他正欲说,徐克突然闯了进来,他跑得气喘吁吁,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怀中紧抱着豆饼,目光四处瞧,寻找藏的地方。最后将豆饼放入一口旧箱子(那是装冬天的鞋的),而且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指着门:“关!关!……关上门!”
  众人都惊愕地望着他……
  徐克说:“如果有人追来,你们就一口咬定我根本没出过屋!”
  他匆匆脱下外衣,掖在箱后,光着上身又说:“给我盛碗粥!我光着脊梁,喝着粥,他就不敢认我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吼声:“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今天你不还我豆饼,不管你躲到哪儿,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没人给徐克盛粥。
  徐克夺过吴振庆的粥碗,喝起来……
  吴振庆忐忑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去看……
  母亲说:“小嵩,扶我出去……”
  王小嵩说:“妈,你躺着吧,又不是我干的事儿!”
  徐克说:“对,大婶你老老实实躺着吧。那人找不见我,一会儿就会走的!”
  母亲没理睬徐克,对儿子说:“扶我出去!”
  王小嵩只好扶母亲走了出去。
  车老板来到家门口,一手攥着鞭子,问:“大嫂,看见一个小孩子过来没有?”不待母亲回答,又恼怒地自言自语:“我这么大的人,倒被一个小毛孩子抢了!他抢我那块豆饼,是我三天的口粮啊!我舍不得吃,想省下来带回给老婆孩子的……”
  他说罢,无处发泄地狠狠甩了一记响鞭……
  母亲说:“大兄弟,是我的孩子抢了你。”
  车老板不禁一怔,接着竟显出几分不知所措的局促不安的甚至有点儿可怜的样子——那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习惯性的自卑心理。
  屋里,弟弟对徐克说:“小克哥哥,我给你换个地方藏!藏被子里,他保证不会翻我家被子!”
  徐克从箱子里将豆饼拿出来,交给他藏在被子里——
  弟弟妹妹藏好豆饼,也溜下了床,缩在母亲身后,探头探脑地望着车老板……
  母亲对王小嵩说:“把他给我叫出来!把豆饼也拿出来!”
  徐克捧着豆饼,畏畏缩缩地,羞愧难当地,也有几分不那么情愿地被王小嵩和吴振庆从屋里推了出来……
  母亲说:“还给这位叔叔,向这位叔叔道歉!”
  徐克一声不吭,捧着豆饼相还,之后退到了母亲身旁。
  母亲严厉地说:“还不道歉!”
  徐克说:“我……错了……”
  母亲回头对车老板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耻笑了,我给你鞠个躬,算是请你原谅吧!”
  在孩子们的注视之下,母亲向车老板深鞠一躬……
  车老板瞅瞅母亲,又瞅瞅徐克,说:“这……大嫂,我可一点没有想难为孩子的意思啊!还我,我就感激不尽了!这年月,你这么多孩子,也真够你替他们操心的啊!”
  他瞥见斧头就在门口,被劈柴夹住,走过去,将鞭子插在后腰上,将豆饼垫在门槛上,拔出斧头,只一斧,那块豆饼分为两半……
  车老板站起,一半豆饼给徐克,苦笑道:“咱俩可都跑得够呛,你若朝我要,我还真舍不得给你!现在呢,叫我怎么好意思不留下一半啊?拿着吧!”
  徐克更加羞愧,低着头接过了那块豆饼……
  车老板正欲转身走,被母亲叫住了:“等等……”
  母亲对王小嵩耳语了几句……
  十四
  王小嵩进屋去,转瞬出来,用纱布兜儿包了些东西给母亲……
  母亲递给车老板:“唉,家里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这是两个窝头,我今天上班带的没吃,和几个生土豆,你别嫌弃……”
  车老板说:“这……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这不是反过来占便宜了么?我不能收!不能收!”
  母亲和车老板推来拒去,最终,东西还是到了车老板手里……
  车老板说:“大嫂,我忘不了你。年头好了,我一定从农村给你拉一车菜送来!”
  母亲笑笑,转过身,沉着脸对孩子们说:“扶我回屋。”
  王小嵩和吴振庆将母亲扶进了屋。
  弟弟妹妹也往屋里扯徐克。
  妹妹说:“小克哥哥你别不高兴,要不连这一块豆饼还没有呢!”
  母亲说:“都继续吃饭吧,也给他盛碗粥。”——“他”,当然指的是徐克。
  王小嵩给徐克盛了碗粥,徐克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炕沿,捧着碗低下头便喝……
  又是一阵喝粥声,仿佛刚才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没发生。
  徐克说:“再来一碗!”看得出来,他认为自己在这儿根本不是外人。
  王小嵩又给他盛了一碗。
  吴振庆说:“干妈,我给你盛!”
  母亲说:“我不喝了,不上班,喝一碗就喝不下了。”
  徐克说:“我也叫你干妈吧?”
  “你么,等一会儿再说。”
  徐克讨了个没趣,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母亲说:“小庆,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来着?”
  吴振庆说:“我妈说,我家粮食明天就吃完了,可还差三四天才到买粮的日子呢,我妈让我问问,先用你家的粮本买十斤粮行不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家不是也用你家的粮本买过么?幸亏买粮的日子差隔着,互相接济着买呗!”
  各自的碗空了,锅空了,盘子里的腐乳也不存在了。
  母亲问徐克:“喝饱了?”
  徐克拍拍肚子:“饱了。”
  母亲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徐克走到了母亲跟前,母亲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同时对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小嵩,小庆,你们把门插上,给我守着门。”
  徐克开始觉得有些不妙,嗫嚅地说:“大婶……”
  母亲说:“抢了别人的东西,不往自己家跑,倒往我家跑,你说该对你怎么办吧?”
  “我下次不敢了……”
  “该不该打你?”
  “该……”
  母亲说:“你妈瘫在床上,你爸平日没工夫管教你,你说我有没有权利替他们管教你?”
  十五
  徐克低声说:“有……”
  “那好,把裤子退下来……”
  徐克一只手解开了皮带……
  “趴下……”
  徐克乖乖地趴在炕沿……
  母亲一手按住他,一手抓住笤帚疙瘩,在他屁股上打起来,打得并不太重,可也不能说太轻……
  徐克咬牙忍受……
  王小嵩说:“妈!”
  吴振庆说:“干妈!”
  他们赶快过来替徐克求饶。
  母亲说:“你从小就敢抢,不管教你,长大还了得么?”
  徐克默默流着泪说:“我错了……”
  母亲这才扔了笤帚,脸色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除了一张脸面,再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了。你们若从小就学坏,我们当妈的,还有些什么指望?”
  徐克泪流满面地系着裤子,他忽然哇地大哭起来。
  母亲说:“我打你,你感到委屈了?你觉得我没资格替你妈管教你?”
  徐克说:“有。”
  “那你还哭得多么冤屈似的?”
  徐克说:“不是冤屈,是……是……我把购菜证弄丢了!”
  他哭得更难过了,更绝望了……
  大小孩子们,包括母亲,顿时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待他了……
  晚上。
  母亲手拿一只鸡蛋,摩挲着,遗憾地说:“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如果是春天,这几个蛋中,兴许能孵出一只小母鸡呢。有一只母鸡的话,我们就会常有鸡蛋吃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趴在被窝,都双手捧着下颏,向往地听着……
  母亲将鸡蛋凑近灯光——它显得半透明了,内中似乎有生命在蠕动着似的……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入睡了……
  王小嵩做梦了,梦见满炕的小鸡……
  在梦里他和母亲及弟弟妹妹置身于小鸡中,喜笑颜开,无数小鸡变成无数大鸡,生出了满炕蛋,捡也捡不过来……
  王小嵩向人们分送鸡蛋,人们中有他的老师和同学们——吴振庆、徐克、郝梅、张萌、韩德宝等……
  第二天早晨。
  王小嵩离开家走在上学的路上,他的书包里装着要送给老师的鸡蛋。
  王小嵩在徐克家门前站住。徐克的爸爸正在给自行车打气。
  王小嵩说:“大叔,徐克在屋吗?”
  徐父说:“他早走了,和振庆一块儿走的,说是今天卫生值日……”
  王小嵩满脸困惑地离开了……
  他心里高兴,蹦蹦跳跳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喊:“小孩儿,东西从书包里掉出来啦!”
  他站住,回头看。走过的路上,有一个手绢包儿,他傻眼了,因为手绢里包的就是鸡蛋……
  他往回跑去捡……
  十六
  有辆泔水车停在路边。拉车的老马瘦骨嶙峋,老马比他离手绢包近;马拉动车,伸长脖子,在他跑到之前,竟将那手绢包一口叼起,吞下去了……
  王小嵩瞪着老马呆住了……
  赶车的老头儿从一幢房后转出来高喊:“倒泔水!倒泔水!倒……”
  王小嵩一下子冲到老头儿跟前,哭嚷:“你还我鸡蛋!还我鸡蛋!还我鸡蛋!”
  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鸡蛋?我干吗要还你鸡蛋?”
  “我的鸡蛋掉在地上,被你的马吃了,一共四个!你今天不还我就不行!”
  老头望望老马——老马若无其事。
  老头说:“一匹拉泔水车的老马,都快饿死了,你怎么能往它头上栽赃呢!孩子,冤枉不会开口说话的牲口,是罪孽呀!就算是它吃的,那也该你倒霉。我都忘了鸡蛋是圆的还是方的了,这年头让我上哪儿找四个鸡蛋还你?”
  一个倒泔水的青年说:“是你自己太想鸡蛋吃了,编出来的故事吧?”
  老头儿转身走了,又敲起梆子:“倒泔水!倒泔水!……”
  趁没人看着,王小嵩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大石头,仇恨地瞪着老马,高高举起…
  老马望着他——它的目光似乎很善良,也很忧郁…
  梆声……
  王小嵩的手臂垂落,将石头扔了……
  他沮丧地走了,不时抹眼泪,不时回头望那老马……
  梆声……梆声……梆声……
  王小嵩无精打采地来到学校,他走在走廊里——一间教室的门刚打开,正要拥入教室的学生们却被一张课桌从里面挡住了……
  另一个班的一名学生说:“我们班教室门打开时,也是这样的!”
  “看,通风窗开了!哎呀,老师的粉笔怎么就剩这么几支了?!”
  “准是有人从上面爬进去,又蹬着课桌爬出来!”
  “那除了小偷,还能是什么人呢?”
  “报告校长去!”
  学生们议论纷纷。
  在王小嵩他们班的教室里,老师的讲课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棵菜啦、两棵胡萝卜啦、几个土豆啦、一个窝头什么的。当然,还有一大块豆饼,不消说,是韩德宝给老师带来的……
  粉笔盒里,粉笔满了出来,都是整根的,还有彩色的。
  张萌说:“咦,怎么变出来这么多粉笔?”
  有几个同学将目光望向吴振庆和徐克……
  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在认认真真地看课文……
  王小嵩一走入教室,几个同学立刻围住他,七言八语地发问:
  “王小嵩,你给老师带来点儿什么?”
  “怎么不说话?他肯定什么也没带!”
  “这家伙,老师辛辛苦苦教了你五年,换不来你一点点感情么?你有良心没有?”
  郝梅说:“你们别乱嚷嚷,王小嵩生病的时候,老师几乎天天晚上到他家去给他补课,他才不会像你们说的那么没有良心呐!”
  她说完,注视着王小嵩,期待着他拿出什么比别人更好的东西……
  王小嵩低声说:“我带了四个鸡蛋!”
  同学们一片惊讶:
  “哇!鸡蛋吗?!”
  十七
  “王小嵩,你真了不起!”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鸡蛋了,都快忘了世界上还有鸡蛋!”
  “王小嵩,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别生气啊!”
  “要是有谁再带来点儿‘人造肉’,老师回家和鸡蛋一炒,那可多香啊!”
  “鸡蛋”二字使同学们都咽起口水来……
  张萌说:“王小嵩,那你快拿出来吧!”
  王小嵩说:“让马吃了……”
  顿时一片沉静。同学们面面相觑,接着,都盯住他的脸看他,显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韩德宝突然说:“你骗人!”
  王小嵩说:“我没骗人!我掉在路上,被拉泔水车的老马吃了,连包鸡蛋的手绢一块儿吃了……”
  一个男同学哈哈大笑:“哈,哈,闹了半天,他还是两手空空啊!被马吃了!”他转动着头问周围的同学,“马吃鸡蛋么?你们听说过马吃鸡蛋的事儿么?”
  郝梅生气地说:“王小嵩,我总以为你很诚实。原来你这么会撒谎!今后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了……”
  她感到自己对他的信任被捉弄了,气呼呼地一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张萌说:“王小嵩,没带就没带,那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是自愿的。可是你编瞎话,撒谎捉弄大家可不对。”
  王小嵩干张了几下嘴,不知说什么好……
  吴振庆离开座位走了过去……
  他说:“我作证,他没骗人。”
  张萌不满地望着他——那意思是,你们总是互相包庇。但她也敢怒不敢言……
  吴振庆作证:“他妈妈昨天让他捎四个鸡蛋给咱们老师,当时我在他家。”
  那个男同学说:“可你能作证不是被他在路上自己喝了么?我喝过生鸡蛋,好喝着呐!”
  吴振庆张了张嘴,也语塞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王小嵩,仿佛在问——小嵩,你不会吧?
  王小嵩突然扑向那男同学,两人扭打起来……
  上课铃响了……
  上课了,同学们都坐好了。
  王小嵩鼻子被打破了,用纸塞着,唇上有少许血……
  教室门开了……
  张萌喊:“立!”
  同学们全体站起……
  走入教室的却不是班主任曲老师——而是一位男老师。就是昨天将曲老师背入到教员室的那位男老师。
  张萌的声音变低了:“礼。”
  没有同学行礼……
  “坐。”
  也没有同学坐下,他们仍呆呆地站着,愣愣地望着那男老师……
  男老师说:“同学们都坐下……”
  大家终于先后坐下。
  男老师说:“同学们,讲课桌上这些东西,说明你们非常关心你们曲老师,正如……你们曲老师,非常喜爱你们一样,这,使我很受感动……”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竟说出了两个充满孩子气的话:“真的……”
  教室里很静、很静……
  他继续说:“从今天起,由我来做你们的班主任,昨天,有些同学已经认识我了。让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赵……是的……我姓赵……”
  “那,我们曲老师呢?”郝梅轻轻发问。
  “她……调走了……”
  十八
  韩德宝说:“这不可能!”他望着左右的同学,又说:“这太不可能了!大家说是不是?”
  众同学呼应:
  “不可能!”
  “不可能!”
  张萌说:“我们曲老师要真是调走了,一定会和我们告别的。她怎么会不和我们告别呢?”
  赵老师说:“是啊是啊,她怎么会不和你们告别呢……”他搓着双手,吞吞吐吐地说:“让我怎么和你们讲呢?野菜中毒……常常是有生命危险的……我们老师,都很难过……但是……但是……我们都得面对现实,是不是?”
  韩德宝问:“我们老师她……她……她死了么?”
  他的问话,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勉强听得到。
  赵老师注视着他,点了一下头……
  一片异样的肃静——远处似有梆声传来……
  梆声来自王小嵩的主观幻觉……
  他眼中渐渐涌满了眼泪……
  “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赵老师拿起了一支粉笔……
  “不许你动!”
  他吃惊地抬起头。并且,不由得放下了粉笔……
  徐克离开座位,跑到前边,双手捧起粉笔盒,又跑回座位,将粉笔盒放在他课桌上,双手护着,仿佛怕被人抢去……
  他忽然双手护着粉笔盒,伏在桌上哭了……
  于是许多同学都哭了起来……
  赵老师迈下讲台,背靠窗子、面向同学们,非常理解地望着大家……
  默默流泪不止的王小嵩……
  哭声渐弱,消失……
  梆声……来自王小嵩脑子里的梆声。
  尽管周围的同学们都在哭,但王小嵩听到的似乎仅只是梆声……
  王小嵩家。母亲坐在炕上补衣服。
  王小嵩伏在小炕桌上写作业。
  弟弟妹妹在炕的另一角互相逗闹。
  王小嵩皱眉扫他们一眼……
  母亲说:“你们别闹了,没见哥哥在写作业么?”
  “小嵩!小嵩!”外面传来三奶的声音。
  母亲对小嵩说:“你三奶来了,快去迎她进来!”
  王小嵩放下笔,去开了门。
  三奶搂抱着一个旧枕套进来:“小嵩,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母亲说:“他三奶,谁家口粮都不够吃,您可别有点儿什么东西就忘不了我们……”一边说一边让出地方请三奶坐下。
  十九
  弟弟妹妹像小狗嗅到骨头似的凑过来……
  三奶挥手:“去去,没你们的事儿!”她又对母亲说:“这次不是吃的,我哪有这么多吃的送来呀!”
  王小嵩问:“那是什么?”
  “你猜!”
  “地瓜干!”
  三奶说:“这孩子!我明明说了不是吃的,还偏偏往吃的方面猜,让三奶多不自在!”
  母亲一笑:“他心里成天光想着吃的东西!”
  王小嵩有几分索然:“不是吃的东西,我就猜不着了!”
  三奶说:“谅你也猜不着。”她将旧枕套里的东西往炕上一倒,原来是一些小人书……
  王小嵩喜出望外,顿时眉开眼笑……
  弟弟妹妹又凑过来……
  王小嵩说:“别动,等你们上学了再让你们看!”赶快又将小人书收入枕套里,坐到箱子盖上,一人翻看……
  母亲说:“还不谢谢三奶!”
  三奶说:“这可是他广义哥的财宝呢!都不愿借给同学看。广义明年不是要上高中了么?在班里学习又一直挺拔尖的,自个儿发奋一定要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所以就不敢看闲书了,让我给小嵩送来……当时他那样儿还万分的舍不得呢。小嵩,你广义哥让我嘱咐你,一定要爱惜地看。这可都是他从小一分钱一分钱攒钱买的啊!”
  母亲冲王小嵩说:“你听到你三奶的话没有?”
  王小嵩仍头也不抬:“嗯……”
  母亲说:“你看这孩子,拿起来就放不下了!”
  三奶笑了:“我们广义小学时也这样儿,他老师说,他一准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你看呢?”
  母亲说:“三奶您放心吧!广义那么聪明,又那么知道用功的孩子如果都考不上,那谁家的孩子还能考上呢?您就等着得您那大孙子的好消息吧!”
  三奶内心充满喜悦:“那我就借你的吉言啦!”
  晚上。
  母亲和弟弟妹妹都酣然入睡了……
  王小嵩仰躺在床上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像放电影一样,王小嵩看书时,脑子里闪过一个个的镜头!
  奔腾的马蹄,挥舞的军刀,军旗猎猎,杀声阵阵……
  马背上勇猛冲锋陷阵的保尔……
  马蹄、军刀、军旗、保尔……一切一切和定格一般。
  “乌啦”声、喊杀声逐渐隐去。
  他睡着了,手中还拿着书……
  当年,在这样一些孩子中,有十本小人书的,就可以算得上“富农”了,有几十本的,则不啻是“资本家”了。尽管是那样的年代,他们哪一个没有过积累这种财富的奢望呢?……
  第二天,王小嵩背着他的全部小人书,来到火车站,他在地上铺一块白布,把书摆在布上,身旁还放着一个瓶子,他要出租小人书,那瓶子是用来收取钢的。
  王小嵩招徕:“谁看小人书?谁看小人书?厚的两分钱看一本,薄的一分钱看一本。要上火车没看完的不收钱呀!……”
  他周围,蹲着一些候车人……
  王小嵩喊:“《野火春风斗古城》、《狼牙山五壮士》、《苦菜花》、《红旗谱》、《十二把椅子》、《印度王冠上的钻石》……
  他脚上仍穿着那双露出大脚趾的鞋……
  一双黑色的皮鞋来到他面前。
  二十
  他缓缓抬起头——是位年轻的警察,警帽略斜地扣在头上,一副权力无限的神气……
  警察抓住布的四角,将小人书全部兜着拎了起来,接着从那些看小人书的人手中一一夺下小人书,转身便走。
  王小嵩喊:“你干什么呀你!”起身就追……
  警察将布包背在身后说:“干什么?谁允许你在这儿租小人书?还大喊大叫的!小小孩儿,不好好上学,赚钱的头脑倒挺活!你妨碍公共秩序知道不知道?没收了!”
  王小嵩无言可答,夺布包,警察转着身子,使他夺不成。
  他急了,抓住警察的手便咬……
  警察“哎哟”一声,一掌推得他向后趔趄数步,低头看手背,已然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他怒了,举起巴掌,却没打,缓缓地垂下了……
  警察说:“你属狗的呀?我要不是人民警察,非……”他正了正警帽,悻悻而去……
  王小嵩呆呆站在原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那些没看完小人书的人,正从他摆在地上的一个阔口瓶子里取走自己的钢儿……
  最后一个人的手大,伸进了瓶子里,却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王小嵩呆呆地望着他……
  那人将被瓶子“含”住的手对他举了举,无可奈何地说:“对不起了啊小孩儿,不是我想占你的小便宜,我该上火车了!”
  他连瓶子也带走了——当然包括瓶子里的钱……
  王小嵩回到家后,号啕大哭,用头撞墙。痛不欲生地哭着说:“他全都没收了!四十多本呐!我的小人书啊……”
  母亲嗔怒地训斥:“谁叫你去租小人书的!”
  王小嵩可怜兮兮地乞求:“妈,妈呀,你去给我要回来吧!我再也不去租了呀……”
  母亲答应了。
  王小嵩低着头,搀扶着母亲,踏上火车站派出所的台阶……
  没收他小人书的警察正巧走出来。
  王小嵩一指,怯怯地说:“就是他……”
  警察瞥母亲一眼:“是我怎么样?”
  母亲不卑不亢地说:“同志,还他吧!我再不许他租小人书了。”
  警察说:“你当妈的让我还,我就得还?”
  母亲一笑,平心静气地说:“我是在请求你啊!家里生活困难,没钱给他买,是别人家送的……”
  警察说:“说什么也没用,不给就是不给!”
  母亲正色道:“你不给,我可不走。”
  “谁管你!”
  警察转身进了派出所,“嘭”地关上门。
  母亲怔怔地望着门。
  王小嵩仰脸看母亲,讷讷地说:“妈,我不要了……”
  母亲拉着他的手,转过了身,他以为母亲要拉着他走,没想到母亲在台阶上坐下了,也将他轻轻拉着坐下,坚定地说:“妈一定给你要回来……”
  派出所的门又开了,走出两位警察,将门推开一道缝,探出头来看看他们又缩了回去……
  车站大楼挡住了夕阳。
  母亲搂着王小嵩的肩膀在台阶上坐着。
  二十一
  天黑了。派出所门顶的红灯亮了,台阶将王小嵩和母亲的影子折成三段,变形地印在地上………
  没收他小人书的警察终于跨出来,站在他们身后,搭讪地说:“还坐这儿?”
  母亲不动,不吭声。
  王小嵩也不动,也不吭声。
  “嘿,静坐示威……”警察反而感到没趣了,嘟哝着又进去了……
  火车站报时的大钟敲了八下……
  警察复又走出,一手背后,一手摸下巴,有些不知所措地瞪着他们:“哎,我说你们想住在这儿呀?”
  母亲仍不动,仍不吭声,将王小嵩搂得更紧了……
  王小嵩也仍不动,仍不吭声……
  警察将背在身后的手移到身前,手中拎着包小人书的布包:“给你!”布包落在王小嵩怀里。
  母亲低声说:“数数。”
  王小嵩解开布包,快速地点数:“少三本儿。”